算过帐,走出房间,一路回校,中途碰见沈衣云、马空冀。空冀和王川素来相识,衣云也见过一面。王川不得不招呼一下。空冀要求王川画几幅小说插图,王川道:“一定帮忙,晚上到局斟酌吧。”说着匆匆自去。这里空冀对衣云道:“王川形色匆匆,不知有些甚事?”衣云道:“前面那个女子,好像和王川一起走的,我们不留意,把他们拆散了。”空冀道:“原来这样,那也管他不得,我们此刻去吃点心吧。”衣云道:“也好。”说着两人踱到三马路老半斋,走上楼梯,一望几个房间,吃客通通塞足,正想回下楼来,侧厢房间里,有人招呼空冀道:“老哥吃面,这里来吧。”空冀认得是同乡施季英,点点头,走进房间,正好有两个位子,两人坐下座中,和季英同来的一位少年,空冀不认识,攀谈一下,晓得是惜馀公学的校长姚雪春。那姚雪春身子虽则矮小侏儒,可是在沪上已海阔天空了好几年。雪春浦东人,老子摇舢舨出身。自从雪春当了惜馀公学校长,他老子早升任了校里的校役。雪春生平好大自夸,喜欢出风头,往往捏造着长篇累牍的新闻,投往各报。不是说章太炎和姚雪春谈论国政,便是说黎元洪邀姚雪春计划大政。此种稿件。十篇中倒有八九篇给报馆主笔揩鼻涕,偶然发表出一二篇,雪春便如获至宝,起码买他一百二百张,分送友朋。友朋明知他自弄的狡狯,大家当他神经病发作,一笑置之。雪春那天,新聘一位教务主任施季英,一清早正在半斋请客,请的是一碗咸菜蹄子面,一盆拌干丝,四两白玫瑰。季英乐得眉开眼笑,原来季英那人也同雪春一样有些神经病,好算物以类聚,无独有偶。季英在前清,也曾进过学,少年时的笑话,罄竹难书。居家最喜欢和娘姨大姐发生恋爱,他夫人无论怎样严格管束,只是野性难驯。夫人出门,每把他锁在屋子里,等到回来,失却所在。有时匿在柴堆里,有时缩在灶肚内。夫人目观情形,气得捧着肚子叹息。季英有个儿子,在北洋公学读书,毕业回来,季英替他择吉成婚。结婚以后,他儿子供职在上海保险公司,不大回家,当六七月里,季英的媳妇,闭上房门洗澡,季英在房门外探头探脑,不知转些甚么念头。有时更搬只小凳,端坐在媳妇房门口,捧着几册唱本小书,甚么《采黄瓜》《十不该》等,从头至尾,抑扬宛转的唱着,唱完了,还把小书塞进媳妇房间里。他媳妇等丈夫回来,哭诉一番。季英儿子听得,心头火发,操着一柄切菜刀,赶进赶出,要杀爷,吓得季英家里不敢住,亡命到上海来谋事,这是前话,表过不提。
季英现在认得姚雪春身任惜馀公学教员,仿佛姜太公八十岁遇了周文王,快活得甚么似的,当和马空冀说说谈谈。空冀晓得他老脾气,不和他深谈。季英只管刺刺不休,他说自己一到上海轧了个女朋友,那女友还是南海唐圣人的干女儿,写得一手好字,写来和唐圣人相差不多,海上文艺界,早替她定下润格,名重一时。现在那人和我天天在一块儿研究文学,她愿嫁我作妾,我还没有答应她,此事尚在考虑之中。空冀听得窃笑,他又在那里发神经病了。季英又恐空冀不信,摸出那人写给他的几封情书,给空冀看。空冀约略翻了一翻,笑道:“老哥艳福不浅,在下望尘莫及。”座中姚雪春也艳羡不置。当下空冀、衣云吃罢面,会了帐先走。空冀叮嘱衣云下午到局办事,衣云答应着,两人分道而去。衣云径到正义钱庄办事。下午敲过三点钟,踱到环球书局编辑所,见了马空冀。空冀招呼坐下靠窗一张写字台上,并为介绍几位编辑员认识。衣云一见如故,十分亲热。其中新进局的一位松江洪幼凤,品性纯厚,接物和蔼,年纪二十来岁,翩翩儒雅,不脱书生本色。所作诗文小说,沉着缠绵,一读便知富有情感,心理学中所谓偏于多血质的男子。只因家计贫寒,夫人言月仙女士,读书浒墅关蚕业女校,家中各有一位老母,双方同居着,全靠幼凤笔尖上生活。幼凤一个月哪里弄得到许多钱,所以终日在愁城困境之中。衣云和幼凤很相会得来,自进环球书局,两人合编几种诗词稿,互相切磋,倒也十分投机。衣云见幼凤有时愁眉不展,书空咄咄,知他迫于生计,无以为家。只因自己沦落天涯,寄人篱下,实际上爱莫能助。幼凤无没可想,只能在办公时间外,埋头著作。有时彻夜不眠,穷年累月,著成一部长篇小说,取名《银旗恨》,当下携稿求售。谁知海上各书买,对于没名气的小说家,向不招待。你去拜访他们,把一部大稿求售,他们简实当你是个乞丐,看重一些,当你茅山道士写捐,只推说老板不在,或是经理出门。幼凤那一天求售这部《银旗恨》小说,连走了三四家,都是这样回报。气愤着,去访一位同乡,在民主日报的郑一鹄,拖了一鹄,同到四马路求售。一鹄虽也不大熟悉。可是文名比幼凤大一些,认识几位书买手下的跑龙套,当下走进一家华文书局里,有一位站柜子的先生,和一鹄攀谈了几句,幼凤在旁察言观色,乘机把一中稿子呈上,那人只瞧了一瞧名目,蹙着眉道:“不行不行,我们老板一定不收。现在上海出版潮流,千变万化,这种名目,早已过去,印成了一定没有请教,只有自己阅看。你快去换上个名目再说吧。”幼凤和一鹄碰了这个钉子,只索挟了一部稿子走出书局。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