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对他拱拱手道:“贺贺你,准扰你一餐。”当下挨到五点钟,幼凤拉拉衣云袖角,同出编辑所,一路径到塔报馆。谁知等下一个多钟头,那报馆里的会计主任没有来。两人盘旋在一间小小应接室里,真像热锅上蚂蚁一般。问问茶房,说李先生说不定哪时候来的。衣云这时听得里面叮碗响,腹中饥肠雷鸣,摸摸身畔又是分文未带。幼凤更心急如焚,再等一回不来,只得拉了衣云走下楼来,叹口气道:“求人之难,真不堪设想,你大概枵腹了,我们去吃碗面,点点饥吧。”衣云说:“我预先声明,囊中不名一钱。”幼凤笑道:“两碗面钱,我总还有。”两人一边说一边走,上得月楼,坐定叫两碗焖肉面,堂倌冷冷的答应一声。衣云一望四座别无他客,心想此刻来吃面,明明代替夜饭。堂倌估量我们吃不起夜饭,所以要冷脸相向。世情冷暖,于此可见。当下两人等了好一回,还没送来,向堂倌催询。堂倌说,此刻不在市上,不能像清晨来得快,请等一刻就来。两人只好坐守,好容易听得楼下锅子响,堂倌端上两碗面来,两人狼吞虎咽吃一个空。吃罢摸摸嘴,幼凤当先下楼会帐,堂倌高叫两碗带小,幼凤伸进袋里摸索好久,只管呆着不响。衣云在旁替他着急,幼凤又把袋里许多纸条名片信封信笺之类,摸出整理一回仍不见有一文钱,面上忽红忽白。衣云正待开口说话,幼凤转惊为喜,在地上拾起一枚双毫,授给帐台上那人,只找出八十文。两人匆匆走出面馆,捏一把汗。衣云道:“你好险啊,"幼凤笑了笑,仍到塔报馆,总算碰见主任会计,领到五张十元钞票,满心欢喜。走出报馆,再想请衣云吃饭。衣云道:“省了罢,再吃不下。”幼凤把二十块钱还衣云借款,衣云说:“前回向空冀借的,空冀不在乎此,你也无须亟亟。”幼凤欢喜不尽,明日汇寄三十块钱到浒墅关蚕桑学校,给夫人缴学费,二十块钱寄回家里另用,过得难关,又日夜著作,攒头及案,落纸起春蚕食叶之声,从此不敢再做长篇小说,专作短隽笔记,投寄日报馆按日登载,月得数十块钱,稍展眉宇。
秋去冬来,不觉已是风雪残年,编辑室中事务暂停。衣云因舅父表妹等回去收租,须开春来申,很觉冷静,招幼凤小住作伴,从此纸阁芦帘中,吟声笑语,倒好觉得春气盎然。一日积雪初晴,幼凤新成一稿,是麦家圈那里一家小书坊定撰的。衣云陪他去缴卷,经过四马路一带。泥浆溅满衣裾,裤统袜管,尽成灰色。幼凤领得十来块钱,沾沾自喜,笑对衣云道:“明天好作归计了,当稍办年东,以奉甘旨。”正说时,碰见一佛、凤梧、一鹄迎而走来,一鹄招呼幼凤道:“你可是又在那里奔走于书贾之门吗?”幼凤点头微笑道:“穿过麦家圈家去,烂泥浆里有人行。今日堪为我写照,不趋承书贾,钱那里来呢?”
一佛道:“幼凤,好久没见,我听一鹄说,你在海上卖文,我便替你悼惜,卖文岂是你卖的。规规矩矩笔墨,只合丢在垃圾桶里。风行一时的,无非淫词邪说,我深知你不合时宜,硬要站在上海,谈何容易,今天无事,我们叙叙乡谊吧。”当下一佛当先,走上豫丰酒楼,团团围坐一桌子,点了几色菜,烫了二斤酒,一佛又请了一位女弟子陈云秋来,云秋住汕头路,一招便到,二十来岁年纪,丰致楚楚,口才老练,席上谈论风生,绝无女儿羞涩态。一佛问:“明年当真要远行吗?”云秋回说:“过年初五便跑。”一佛问到哪里?云秋说到重庆。一佛道,几时好回来?云秋黯然道:“归期未定,此后只有轧往还,请你老夫子常通青鸟使。”一佛点头微笑道:“你千里远行,无以为赠。明年新春,我又不在上海。河梁送别,那是不能的了。”云秋道:“老夫子送我,本不敢当。”凤梧插嘴道:“老夫子送女弟子一首诗罢。今天我们便算饯行,饯行应当有诗。”一佛点头,闭目静默了一回儿,取过一枝破笔,呵开冻砚,便连真带草的写在一张请客票上,居然一首律诗。凤梧取过朗诵道:
蜀道青天自古惊,如何弱质竟长征?神交不隔忘千里,梦想为劳听五更。
盼望手书先有约,摩挲指画不胜情。那堪云外楼头倚,记得销魂第一声。
风梧称赞道:“清隽缠绵,的确好诗。”一鹄等传观一遍,浮一大白。凤梧道:“我于艳体诗好久没作。”一佛道:“你今天何妨陪我一首。”凤梧当真拈毫思索了一回,写出一首绝诗道:
漠漠霜寒翦翦风,豪情无复醉新丰。年时一种凄清味,细雨朱楼在梦中。
一鹄先看了道:“你可是仍不能忘情于湘水美人。”凤梧笑了笑。一佛道:“凤梧的诗,委实不差。放翁万首,诚斋十集,不复多让,算得我党健者。”一佛又问幼凤道:“你的诗兴近来怎样?”幼凤道:“我现在对于风怀之作,正在忏悔。清夜扪心,简实造成绮孽不少。前晚偶成自谳一首,实在不可为训。”凤梧道:“你快抄出,让我们拜读拜读。”幼凤秉笔疾书道:
起落春宵无限心,卧闻檐溜夜。荑柔想压真仙曲,藕合曾翻玉女衾。
若作文人科慧业,若为天子必荒淫。莫怜暮雨朝云外,亦有词章怨藁砧。
幼凤写出,授给一佛、凤梧等传观一遍。一佛道:“首句起落春宵无限心,亏你想得出,淫靡万状,胜过一部金瓶梅。”一鹄插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