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,吃辛吃苦,闹着艳情哀情,红愁绿怨的玩意儿呢?足下别生气,现代小说家之多,多于垃圾桶里的微生虫。小说稿价可靠之贱,贱于小菜场的臭咸鲞。讲句老实话,我们出版界凭你们著作家羊肉当狗肉卖,生米不能当熟饭吃的,非加下三倍五倍本钱印刷成功,外加推广费上去。假使内容当真像臭咸鱼一般,除野味店老主顾外,试问谁来请教,不是要大大折本吗!所以我们为的保全血本起见,抱定宗旨不出版那种臭咸鲞式的小说,这要你们著作家原谅的了。”说罢一声狞笑,把幼凤气得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,翻了翻白眼便走。出得门出,对衣云叹口气道:“气数气数,挨骂了一顿,我光火起来,恨不得把这册小说,塞到垃圾桶里去。”衣云道:“你别光火,还是找熟人介绍。”
一边说一边走,又到华文书局门前。衣云瞥见王散客坐在里面,正和文小雨谈话,当引幼凤走进里面,招呼一下。幼凤把册小说交给散客,说明求售本意。散客只瞧瞧书名,摇头不迭道:“可惜过时了。”衣云不耐道:“足下不比书贾,怎么也说起这句话来?著作物是讲究内容的,文笔如何隽妙,立意如何深刻,结构如何精警,怎么你一见名目,便说它过时呢?难道小说也像小菜场出卖鲥鱼明虾一样的吗?”散客笑道:“足下有所不知,坊间出版一种书,不是替你寿诸梨枣,传诸后世的,他们只讲营业性质,一版再版,风行一时,所以第一步先要紧书名,内容还在其次。买客不是见你内容好来买的,非要把书名去配买客的心理,他买去一看,便是十不通念不通,也不能够来退换,老板只消钱到袋里,目的已达,谁管得看客满意不满意。所以最要紧的,便是书名。讲到书名的时不时,其中很有关系。老哥不在其行,莫怪不知其细。上海出版潮流,千变万化,这并不是书贾的欢喜变化,是阅者的眼光变化,书贾无非赚几个钱,不得不随阅者眼光转移,迎合阅者心理,投其所好,利市十倍。像这种"恨""怨""悲""魂""哀史""泪史"的名目,还在光复初年,哄动过一时,以后潮流就转移到武侠一类。有人说,武侠小说,足以一扫委靡不振之弊,因此大家争出武侠书,甚么《武侠丛谈》《武侠大全》《侠义全书》《勇侠大观》没有一部书不出风头。后来越出越多闹翻了,做的人也实在太拆烂污,甚么一根烟杆子,刺杀一百念八个好汉。两柄宝剑,鼻子里进去,屁股里出来,简实像说梦话一样,看的人也就没有兴味了。书业潮流,便转移到黑幕上去。大家说黑幕不比武侠小说,向壁虚构,这是揭破社会的秘密,实事求是,很有来历。因此坊间大家争出黑幕。说也奇怪,上海洋场十里,百千万言也揭它不尽。甚么《黑幕大观》《黑幕汇编》《黑幕里的黑幕》,这是笼统的,还分门别类,甚么《姨太太黑幕》《大小姐黑幕》,后来越出越多,便有甚么《和尚尼姑之黑幕》《乡下姑娘之黑幕》,作者差不多要把娘老子的黑幕都写出来了。从此不到几时,那张牢不可破的幕,也就揭穿。后来潮流又转到财运上面去,财是大家贪的,见报上登着广告说,看了这种书,立刻可以发财,有哪一个阿木林不欢喜发财,因此甚么《财运预算法》《财运必得法》风行一时。上海地方差不多瘪三叫化子手各一编,大家想发财,发了财之后,饱暖思淫,是免不得的。所以现在的潮流,大概要转移到财字上面一个字上去了。今儿苗头已见,甚么《隔壁桃花记》《一枝红杏记》,听说成绩着实可观,料想一定要走这条路的。我正预备出一本《春醉芙蓉记》,总要把男女两性上的秘密,赤裸裸地描写出来,甚至于男女两性交接时的方式动作也要尽情描写,中加工细插图,逐节逐段说明,另加按语,这样淋漓尽致,才好一拳打倒西门庆,一脚跳翻权老实,包能一纸风行,家弦户诵。老哥,你道我眼光对吗?你听我一番话懂吗?”
衣云笑道:“听君一夕话,胜读十年书。想不到书业中有这们忽起忽落的潮流,那么幼凤这部小说,虽则也是讲儿女之情,不免发乎情止乎礼,大概只好庋之高阁了。”幼凤听得,微微叹口气道:“可惜三个月光阴掷诸虚牝。”散客道:“你倘使做了甚么《男女联欢史》《夜半恩情记》等,三四块钱一千字,包我身上,立时立刻有人要。近来有不少小说家,日夜赶著此项小说,差不多三四天出一部,依然供不应求。可惜你不明白出版潮流。走错了路。”幼凤没有话说,只得挟了一册稿子,仍旧和衣云回到编辑所。过了几天,幼凤经济难关又到,碰见凤梧、一鹄,把售稿情形,细诉一番。大家说,我们都是过来人,此中甘苦,早已备尝。幼凤托凤梧想想法,凤梧当写一封信介绍给塔报馆一位编辑先生刘芳阁,请他刊在小塔报上,充充篇幅。幼凤晚上又不免独自去登门拜访,总算刘芳阁给凤梧一百分面子,允许刊登,约计五万八千字,算五十块钱,嘱咐幼凤隔天晚上,到下面会计部,向会计主任领取。幼凤这一喜喜得像小尼姑落去了私孩子一般,一到明朝,偷偷地写一张五十元收据,盖上个朱红白纹图章,塞在袋里,又笑嘻嘻约下沈衣云在外面小酌。衣云一怔,心想幼凤请客,河清难俟,当问他说:“难道你银旗有主吗?”幼凤点点头道:“总算旗开得胜,从此银旗不恨了。”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