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心里道是江风号猛,亏得船系在极大的树上,生根得牢,万无一失。睡梦之中,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,元来那株木庸树年深日久,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。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,岸如何得牢?那树又大了,本等招风,怎当这一只狼犭亢的船,尽做力生根在这树上?风打得船猛,船牵得树重,树趁着风威,底下根在浮石中,绊不住了,豁喇一声,竟倒在船上来,把只船打得粉碎。般轻树重,怎载得起?只见水乱滚进来,船已沉了。船中碎板片片而浮,睡的婢仆尽没于水。说时迟,那时快,艄公慌了手脚,喊将起来。郭七郎梦中惊醒,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,与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,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,搁得住,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,搀到得岸上来,逃了性命。其后艄人等、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拨来,船底俱散,尽漂没了。其时,深夜昏黑。山门紧闭,没处叫唤,只得披着湿衣,三人捶胸跌脚价叫苦。
守到天明,山门开了,急急走进寺中,问着昨日的主僧。主僧出来,看见他慌张之势,问道:“莫非遇了盗么?”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。寺僧忙走出看,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,岸上大木庸树倒来压在其上了,吃了一惊。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,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,遍寻东西。俱被大浪打去,没讨一些处。连那张刺史的告身,都没有了。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,安住老母,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,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,还可赴任。计议已定,有烦寺僧一往。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,果然叫人去报了。谁知浓霜偏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。
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,看见杀儿掠女,惊坏了再苏的,怎当夜来这一惊可又不小,亦且婢仆俱亡,生资都尽,心中转转苦楚,面如蜡木且、饮食不进,只是哀哀啼哭,卧倒在床,起身不得了。七郎愈加慌张,只得劝母亲道: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虽是遭此大祸,儿子官职还在,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。”老母带着哭道:“儿,你娘心胆俱碎,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,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?就是你做得官,娘看不着了!”七郎一点痴心,还指望等娘好起来,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,有个好日子在后头。谁想老母受惊太深,一病不起。过不多两日,呜呼哀哉,伏维尚飨。七郎痛哭一场,无计可施。又与僧家商量,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。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,晓得是真情。毕竟官官相护,道他是隔省上司,不好推得干净身子。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,又重重赍助他盘缠,以礼送了他出门。七郎亏得州牧周全,幸喜葬事已毕,却是丁了母忧,去到任不得了。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,渐渐怠慢,不肯相留。要回故乡,已此无家可归。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,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。却是囊橐俱无,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,日吃日减,用不得几时,看看没有了。那些做经纪的人,有甚情谊?日逐有些怨咨起来,未免茶迟饭晏,箸长碗短。七郎觉得了,发话道:“我也是一郡之主,当是一路诸侯。今虽丁忧,后来还有日子,如何恁般轻薄?”店主人道:“说不得一郡两郡,皇帝失了势,也要忍些饥饿,吃些粗粝,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?就是官了,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百姓,怎么该供养你?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,须是吃自在食不起的。”七郎被他说了几句,无言可答,眼泪汪汪,只是含着羞耐了。再过两日,店主人寻事炒闹,一发看不得了。七郎道:“主人家,我这里须是异乡,并无一人亲识可归,一向叨扰府上,情知不当,却也是没奈何了。你有甚么觅衣食的道路,指引我一个儿?”店主人道:“你这样人,种火又长,拄门又短,郎不郎秀不秀的,若要觅衣食,须把个‘官’字儿阁起,照着常人佣工做活,方可度日。你却如何去得?”七郎见说到拥工做活,气忿忿地道:“我也是方面官员,怎便到此地位?”思想:“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,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,定然有个处法。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?”写了个帖,又无一个人跟随,自家袖了,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。
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,必然是打抽丰、没廉耻的,连帖也不肯收他的。直到再三央及,把上项事-一分诉,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,这却衙门中都有晓得的,方才肯接了进去,呈与州牧。州牧看了,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:“这人这样不达时务的!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,又看上司体面,极意周全他去了,他如何又在此缠扰!或者连前日之事求必是真,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未可知。纵使是真,必是个无耻的人,还有许多无厌足处。吾本等好意,却叫得’引鬼上门’,我而今不便追究,只不理他罢了。”分付门上不受他帖,只说概不见客,把原帖还了。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,却又想回下处不得。住在衙门上守他出来时,当街叫喊。州牧坐在轿上问道:“是何人叫喊?”七郎口里高声答道:“是横州刺史郭翰。”州牧道:“有何凭据?”七郎道:“原有告身,被大风飘舟,失在江里了。”州牧道:“既无凭据,知你是真是假?就是真的,赍发已过,如何只管在此缠扰?必是光棍,姑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