间住下,到了镇江,是黄昏时候,上岸到大洋房客栈,住了十夜,明早雇了一只邵伯划子,进瓜州口,到了扬州小南门,付过船钱,又换了一只小船,沿河绕西门而行。此日幸喜凉爽,天阴阴的,没有太阳。文慨时在船上看那一湾绿水,萍叶参差,两岸习习清风,吹得罗衫晃漾,甚是有趣。莲修自在舱内吸洋烟,文慨时独立船头,看玩景致,见来来往往的游船,也不知多少。行了数里,见一个园,围墙半倒,楼屋全欹,古木啼鸦,绿阴蝉噪,正是朱楼青琐笙歌地,蔓草荒榛瓦砾常问起摇橹的老舟子,说是从前的一个甚么名园,老汉在此摇船四十余年,未遭寇乱以前,许多琳宫梵宇,瑶草琪花,老汉幼年尚见过的。今成了这个模样,令人可叹。走了一会,又过了一座石桥,上面题署虹桥两字,那边岸上又有个花园,尚未倒败,但见洞房曲槛,当年涂泽的想必是些青绿朱丹,如今都成了一样,是白惨惨的颜色。望见园中高处,楼上窗子十余扇的,只有七八扇,还脱了半边,斜挂在上面的,惟有树木森茂,密层层的望不见天。那些鸡蝉嘶得聒耳,过了好一会,才过完。便又过了一座石桥,三面皆通,署名为莲花桥,甚是完整,河面略宽了些,两岸绿柳阴中,露出几处红墙梵剎来,俨然图画。又见有几处酒帘飘漾,曲径通幽,行不多时,又过了平湖草堂,然后方到平山堂,上了岸一望,景象真好,山脚上就是青松夹道,清风徐徐,凉袭衣襟,一磴一磴的走到山门,早有吴宅家人接进,到了中间殿上,四面瞻观,宝殿巍峨,曲廊缭绕,一层高似一层,四处灵石层迭,花木繁重,瑶房珠户,不计其数。家人一路引进,过了御书楼,才穿到平山堂来,当有吴元鼎出来迎接叙谈,送出三盏雨前茶,气香而味厚,知是平山堂的第二泉泡的,与镇江的中冷泉,不相上下。元鼎略谈了些病情,茶罢,吃过点心,元鼎同莲修到厢房内炕牀上去吃烟,吃过五六口烟,赵海仙也出来叙谈,谈了好一会,外面报说,贝祖荫到了,于是大家一同走出,来到平山堂中间叙礼。
文慨时举目看那贝祖荫,面圆耳大,紫棠色脸儿,明炯炯两双眼睛,疏落落两撇髭须,老气横秋,舌转如环,左顾右盼,有时滔滔纵辩,有时呵呵大笑,莲修向祖荫拱一拱手问道:“素常见荫翁开的大方,惯用那玉蝴蝶、猴枣等一般药味,这些药出在那里书上的?”祖荫答道:“是《本草纲目》上的。”
莲修道:“纲目上弟已统通翻过,无这等药味。”祖荫道:“想是在纲目补遗上的,老兄不曾看过。”莲修道:“补遗上亦没有的。”祖荫将头一摆,眉一皱,说道:“呸呸,我说错了,是外国本草上的,兄弟前年得了一部外国本草,是英国的大名家海兰得做的,那海兰得还有一部医书,名《儒门医学》,中国早已翻译过了,这本草是他新做的,其中药味,皆是中国本草所无的,我得了此部新书,如获珍宝,因现在中国广兴新学,弟用这等药味,亦要振兴中国医界上的新风潮,所以常常用他的。”莲修道:“如此便算医界的新学,怪不得那般假新党剪了头发,戴上草帽,穿了西衣,踏着皮鞋,碰着人握手脱帽,亲嘴抱腰,装出那新模新样,问起他肚里的新学,他说我已读了哀皮西提衣好几年了,又学会那洋经供的新说话,替洋人执过马鞭子,掌过门房。此不是新界上人么?与荫翁所说的那种新象,是一般的样子了。”说得赵海仙等大家好笑,祖荫的脸上,红不红,白不白,嘴里支吾道:“总之用来有效就是了,有效就是了。”时已渐近黄昏,里面摆出酒席来,大家畅饮,饮完酒后,时已晚了,大家就宿。正是:欧美妄谈讥画虎,峡黄宗法道犹龙。再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 平山堂上名医大会 喇叭声中方子错开
却说到了次日,大家起身,洗漱毕,吃过点心,莲修自在榻上吃烟,吴元鼎先请祖荫进去,看过脉出来,祖荫道:“这病是夹阴症,阴分是虚极了。”元鼎请其开方,祖荫只是摇头不开,莲修吃完烟,元鼎也同进去,将脉息细细诊切,听其声音低微,望其气色黯淡,又详问一切缘由,然后出来,同祖荫斟酌方子,祖荫说:“这病终难救治。”只是摇头,不肯开方。
正在议论,忽见家人报说:“松江的弓起龙、袁铁翁已到山门外了。”
这弓起龙,虽然年老龙钟,行步尚健,上了岸,他二爷先搀了进去,到平山堂中与各人相见过了。那袁铁翁是个瘫子,还比不上晋国的郄克与八仙中的铁拐李,他竟一步不可行的,上船下船、上轿下轿,总是由人如抱小孩儿样子,抱来抱去的。
船到平山堂下,他的二爷即抱了上岸,进得山门,迤逦来到中间殿上,又转到御书楼进去,后面是个大天井,阶限石上有两块西瓜皮,那二爷抱了老爷进来,因路已走多,气力也乏了,不提防一脚踏在西瓜皮上,一跤跌着一个鹞子翻身,正撞在旁边一只大尿缸上,把袁铁翁的额角撞破,鲜血直淋,滚在尿缸旁边挣扎,等到二爷爬起来看时,已见血流满面。堂内请人只听得外面嚷道:“不好了;一个郎中先生跃在尿缸上,额角也打破了。”众人都吃了一惊,只见两个人双双合抱着袁铁翁进来,满脸是血,嘴里哼哼之声。吴元鼎一看,好过意不去,吩咐且抱进厢房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