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三道:“这话可是当数的。”阿根道:“我从不会骗人的。”两人谈谈说说,很是有味。忽听呼辣呼辣一阵皮鞭打人声,夹着哭泣声,讨饶声,喝骂声,杂沓并作,却一声声都从隔壁发出来。阿根失惊道:“做什么?”张阿三道:“这是鸨母打讨人呢,随他们去是了。”阿根道:“为甚要打?”张阿三道:“自然总为不会得做生意。倘是生意好总不见会打他。隔壁的老鸨二舅妈,还是软心肠人,讨人不会做生意,光不过剥精赤了衣裳,捆缚住了手脚,用皮鞭抽一顿罢了。至多伤掉点子皮肤,筋骨是不碍的。”阿根惊道:“剥光了衣裳,捆缚了手脚,用皮鞭抽打,还算是软心肠的。怎样办法才算硬心肠呢?”张阿三道:“讲到硬心肠人手段,可就说不得了。把烟签子或是铜钱,生旺了炭风炉,烧得红透红透,用铁钳钳着,向讨人大膀上、屁股上、乳上乱烙乱戳,有的拿着熨斗没命的熨,有的用棉花浸透了火油,扎缚在十个指头上,用火点着烧,你想痛不痛,苦不苦。”阿根道:“讨人吃这样的生活,难道不会叫喊的么?叫喊起来邻舍人家总会听得的,听得了难道都不来解救的么?”张阿三道:“邻舍人家也不会听得,就听得了谁情愿来解救?大家都是开花烟间的,惺惺惜惺惺,好汉惜好汉,同行总帮护同行,谁情愿来做甚冤家。只有打起讨人来,自己手酸了,央烦邻舍人家来帮助呢。”阿根道:“马路上走过人不听得的么?巡捕也不少呢。”张阿三道:“每逢老鸨摆布讨人,总用手巾塞住了嘴才动手,就为怕他叫喊起来,外边人听得了不稳当。并且闲人只管闲人事,那个肯来多事。”阿根道:“这样摆布,万一摆布死了,不是一场人命官司么?”张阿三笑道:“老鸨弄死个巴讨人,要吃起人命官司来,上海县大老爷也没这么大工夫呢。摆布死了,好点子弄一口施棺材,强不强施棺材也用不着一口,一张草席,捆成了一卷,半夜三更悄悄的扛到义冢坟上去一埋就完结了,有甚大不了的事。”阿根道:“讨人也是出洋钱买来的,人命不人命,罪过不罪过,且都丢开,活活弄死了,他这钱岂不是没处收回来了么?岂不就此折本了么?”张阿三道:“吃生活的几个,横竖都是没出息的,有的是不肯做生意,有的是不会做生意,老鸨也并不是真要他性命,无非要管教他来肯做生意,会做生意,管得他生意好,自己也有钱赚了。那做老鸨的也真苦恼不过,借了印子钱买讨人,印子钱利钱是大不过,自然都要在讨人身上出产,还要想赚几个钱。加之房钱吃用,几许开销。买进来讨人不会做生意,他岂不要发急。乖觉的讨人,晓得老鸨要发急,做生意先自巴结起来。老鸨见他生意做得巴结,自然也不会打他了。”阿根道:“怎样做法才算巴结?”张阿三道:“讲到巴结两字,也没有底的。像我们这生意,是苦不过,比不得四马路胡家宅一带的野鸡堂子,走的都是体面人,钱用的十分爽泼。关一关房门,总要三五角小洋,碰着阔一点子的客人,竟然出到六七角都有。住夜总要一块朝外,一天里只要关上四五回房门,已经可以了,并且也有订茶会,碰和,许多的花头,虽然比不上长三,么二,在我们瞧起来已经是活神仙一般了。像我们跳老虫客人,跳一回只到手得一二百个老钱,一天里就接着二十个跳老虫客人,也不过四吊钱罢了。住夜要巴到一块洋钱的客人是很不容易,做了一年,不知可有两三个阔客巴望到手。但是人是一般的人,身子是一般的身子,人比人,比比真要气煞。”阿根惊道:“一个人一天里头要接到二十多个客人,这身子可还是肉做的?”张阿三道:“身子那里有铁铸铜造的,自然一般是皮肉所成,父母所养,你也问出笑话来了。”阿根道:“不是我问出笑话来,既然也是皮肉所成父母所养,怎么吃的消呢。”张阿三道:“谁还吃的消,无非要免吃各样的苦头,不得不勉力巴结罢了。性命两字,早已置之度外。”阿根道:“这样说来,花烟间真是人世界上活地狱了。”张阿三道:“恐怕地狱里头的鬼,比我们还快活点子呢。”阿报道;“既然这么的苦,怎么倒都情愿做呢7”张阿三道:“谁都情愿干这没廉耻的事,吃这碗饭也要做没法。有的因为家里穷,被父母卖掉的。有的是出嫁后,丈夫没出息拿来押掉的。也有被拐子拐出来的。谁都情愿干这勾当。”阿根道:“为甚不逃走?”张阿三道:“那个不想逃走,但是要逃得掉也很非容易。他们看守得何等的严,万一逃不掉被他们捉住了,反倒吃苦。”阿根道:“你可也是这样的么?”张阿三道:“我从前也吃过一番苦的,现在总算好了,是自己身子了。碰高兴做做,不高兴就不做,没个人敢来管我。”阿根道:“只要你不吃苦就是了,别人吃苦都不干我事。”张阿三道:“我还记得,那年子暑天里吃的苦,真是自出娘胎第一遭。这日,天是热不过,静坐着扇扇子汗还直淋。我住的房子又是朝西屋,楼上热得火洞一般。那知奇巧不巧,接二连三的来了几个码头上小工,这班人满脸的横肉,一身的臭汗,龌龊龌龊到个一等,杀横杀横到个绝顶,又粗又狠,又横又蛮,瞧见了他那副形状,已经吓得个半死,还经得起和他睡觉。那知恰恰都看中了我,那时还是讨人身子,又说不出不接,被这几个杀胚,弄得来头里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