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家也是个人呢,人比人真是气煞人。”雨生见他忽地牢骚起来,正如丈六金刚,一时摸不着头脑。忙问:“像根兄这样的际遇,还有甚么不称心。贵上老爷这般的重信吾兄,要怎样就怎样,照兄弟看来,已是好极好极的了。”阿根道:“讲到我们老爷,倒不要罪过。我的话真是说一句听一句,说一桩依一桩的,不论大小事情,我们老爷都要问我,都要同我商量。就是这会子火腿栈的事,也是我说了他才做的。”雨生道:“兄弟倘有老兄这样一天,就死也情愿。只是根兄为甚还有不满足呢?”阿根道:“你那里知道,你做了我才知道呢。人的心是没有厌足的,好了还要好。你现在瞧我已是好不过,能够爬到我地步已经快活到个绝顶了。那里晓得我也在不快活,也在羡慕人家呢。我方才出去,瞧见厅侧书房里那桌人,何等快活。五个人倒叫了十个出局,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。在灯光下望去,其皮肤之白而且细,细而且滑,有趣得说都说不出,描都描不像。他们却都每人占着两个。这种倌人,尚然能够和他睡—夜,真是立刻就死都情愿。”雨生笑道:“这种事情何难之有,那当婊子的原是挂着招牌卖的,只要花掉几个钱,马上就好办的到。只是你我现在到长三堂子去,也颇不合算。长三堂子花头,是大不过吃酒咧,碰和咧,洋钱用得萝服片似的,一点子都不实惠,并且他们都是经惯大场面的,你就在他们身上花掉三四十块钱,在你已是吃力煞,他们眼睛里却溜都不曾溜一溜。你想,长三堂子交结得起交结不起。你我都是经纪人呢。”阿根听了,呆了半响,开言道:“这样说来,有家私人才能嫖,像我们经纪人连嫖的福都没有修到,空到上海,白快活了一会子不成。”雨生道:“也有便宜点子的地方,你要玩耍,还是到老老实实处所去,比了长三堂子不过地方小点罢了,人也差不多。”阿根喜道:“什么地方呢?”雨生道:“你要去,我陪你去是了,价钱很便宜。”阿根道:“吃过饭就去可好?”雨生道:“好是很好,只是我今天还要去看一个朋友,明天去了罢。”阿根急道:“你朋友明天去看了罢,今天且陪我玩耍地方去,我总忘不了你的情。”雨生道:“我那朋友是约着的,我还要托他荐生意。今天失了约,我的生意便不成功了。玩耍又不是要紧的事,明天去也好,后天去也好。”阿根道:“却恁地凑巧。”说着,便露出不快活的样子。雨生连忙转机道:“好好,今天去也好。就今天去,那朋友不去会他了。拼着这生意不成功,在你根兄面上,便顾累不得这许多。只求根兄不忘记兄弟,在贵上跟前吹嘘吹嘘,有机会派一个事情做做,那就受赐不浅了。”阿根道:“要荐个巴生意是很容易,只要店里有缺分空,向老爷说一声,没有不成功。只是总要人等缺,不能缺等人,要紧是要紧不来的。”雨生道;“那个自然,种种费根兄的神,看机会替兄弟吹嘘吹嘘是了。”阿根道:“那是何消说得,兄弟可以尽力的地方,无有不尽力的。”此时,所点的菜已经上齐。雨生问:“可还要什么?”阿根道:“酒菜都够了,弄碗汤来吃饭罢。”雨生把筷箸敲碗,丁丁丁,丁丁丁,堂倌听得,忙进来问要什么,雨生道:“弄碗三鲜汤,盛饭来罢。”
吃毕饭,堂倌绞上手巾,二人接来揩过,雨生会过钞,一同出门,径由大马路转弯,向盆汤弄一带行来。将近盆汤弄桥,见一家门首挂着盏熏黑的玻璃灯,跨进门口就是楼梯。阿根跟雨生上去,举目瞧时,只有半间楼房,异常狭窄。左首横着一张广漆大床,右首把搁板拼做一张烟榻,却是向外,对楼梯摆的。靠窗一张松木妆台,两旁川字椅子。壁上倒也挂几幅单条字画,都是城隍庙花园里滩头上买的,东西虽是不多,倒也布置得花团锦簇。阿根见房间里没人,悄悄问道:“这里什么所在?可就是长三堂子?”雨生笑道:“这里不是长三,是阿三。”阿根道:“阿三比了长三,可便宜点子?”雨生笑而不答。忽听楼下喊道:“三小姐走得来,快点子走得来。”喊了两遍,才有人远远答应,咭咭呱呱,一路嬉笑而来。阿根还只管问,雨生忙告诉他,这里是花烟间。阿根道:“花烟间为甚叫做阿三?”雨生道:“阿三是他的名字,他名字叫张阿三。”话声未绝,楼梯上敲铜敲铜一阵响,那张阿三已走上来了,阿根遂不言语。张阿三一见雨生就道:“你这人好哇,你说回去一两个月,至多四五个月,现在可是四个月?扳指头算算,怕不要二年多了么。我差人到你店里看了五六回,你店里的人总是吃着生人脑子似的,没有一句好话回答。我火透了,自己赶去问,碰着个老头儿,才晓得你已经不做了,说上海是不来的了。你这张嘴说出来的话,可是放屁不是。我替你记着,从没一句作得数的。你不来也罢,索性和你拼一拼,试试手段是了。”雨生忙陪笑央告道:“你不要动气,且听我说。”走近张阿三身旁,附着耳朵轻轻的讲话。讲不到三五句,张阿三忽地跳起来,把险一沉道:“你倒乖哇,想拿这件湿布衫脱给人家穿了,你自己倒卸身了,是不是?”雨生发急道:“不是,不是,你且听我说完了呢。”张阿三便用一只手勾住了雨生头颈,听他讲话。两个人咕咕唧唧说了好一回,也不知说点子甚么。只见雨生一边说,一边努嘴,张阿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