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传不朽哉!大都玉不磨不知其坚,檀不焚不知其香,非惟小青为然也。凡天下美女,负才色而生不遇时,皆小青之类也,则皆可与小青并传不朽。我如今再说一女子,深情美色,冷韵幽香,不减小青。而潦倒风尘,坎坷湖海,似犹过之,真足与小青媲美千秋也。
话说北京有一王员外,双名两松,表字子贞。为人淳笃,家计不丰。室人京氏,颇亦贤能。生子王观,学习儒业。长女翠翘,次女翠云,年俱妙龄。翠翘生得绰约风流,翠云则天娇艳倩。翠翘性喜豪华,翠云则性甘宁淡,俱通诗赋。翠翘尤喜音律,最癖胡琴。翠云常谏道:“音乐非闺中事,外人闻之不雅。”翠翘道:“吾非不知,但性喜于彼,不能止也。”尝为《薄命怨》,谱入胡琴,音韵凄清,闻者泪下。曲终有云:
怀故国兮,叹那参商;悲沦亡兮,玉容何祥。姐妹固宠兮,一朝俱死;束昏不令兮,奉先灭亡。侯门似海兮,萧郎陌路;失身非类兮,茂林争光。为郎憔悴兮,及尔同死;离魂情重兮,浅唱低觞。死负父尸兮,生代父死;宠哀纨扇兮,尔生不昌。有始无终兮,悲乎失侣;门前冷落兮,老大谁将。今古红颜兮,莫不薄命;红颜薄命兮,莫不断肠。我本怨人兮,乃为怨曲;谁闻怨曲兮,谁不悲伤!
按下翠翘胡琴之妙,且说里中有一富家秀士,姓金名重,表字千里。胸藏万卷,学富五车。抱子建七步之才,赋潘安三都之貌。年方弱冠,梦想好逑。闻得翠翘精擅胡琴,且通诗赋,每每思慕道:“何物老妪,生出如许尤物!即使异代他乡,尚欲求之寤寐,何况当吾身吾里,若不求她一晤,岂不当面错过!”因多方以伺其出入。
一日清明,王氏合家扫墓,就借此踏青。翠翘同弟王观、妹翠云各处闲行。忽行到一个流水溪边,看见一座累累孤冢,因对王观道:“兄弟,你看此坟,山黛列眉,树烟绾髻,甚是幽雅,怎无一人来替他祭扫?”王观道:“姐姐原来不知,此乃本京第一名妓刘淡仙之墓。她在时才名卓越,倾动一时。后死之日,其鸨母不仁,就要将她委之沟壑。幸遇一远客,慕名来访,见她已死,因哭道:‘淡仙,淡仙,我和你好无缘也。生前既不能亲偎色笑,死后收尔骸骨,也不枉了一段因缘。’遂买了一具棺木,备了一副衣衾,将淡仙收葬于此地。这乃无主孤坟,有甚人来替他拜扫。”
翠翘听了叹息道:“可怜,可怜!生做万人妻,死是无夫鬼,红颜薄命,一至于此。恰好我与你遇见,且上前看那碑记是怎么写的?”三人转过一湾流水,半扇小桥,见四壁藤萝,一堆古墓。那碑上青苔都已长满。翠翘上前拂草细看,依稀仿佛,认出是校书刘淡仙墓。因长叹道:“淡仙,淡仙,你生前何等繁华,死后怎恁般寂寞。我王翠翘与你才色相亲,本该奠你一杯才好,却又不曾带得酒来。也罢,我题诗一首,少致悲情,九原有知,也不辜我王翠翘一种热肠也。”因折竹枝,插于墓顶,祝道:“香魂不断,应解依人。刘淡仙,刘淡仙,我翠翘今日吊你,你须听者。”乃撮土为香,倒身四拜。拜罢题诗一首道:
色香何处也,凭吊痛心哉。
明月冷鸳被,暗尘封镜台。
玉虽黄土瘗,名未白云埋。
尚有如渑酒,无人奠一杯。
翠翘题罢,凄然泪下,情殊不胜。翠云、王观道:“姐姐好没来由,我与你行春到此,遣兴陶情,为甚朝着古墓下泪?又非亲知、故旧,也忒杀情深了。”翠翘道:“妹子、兄弟不是这般说,红颜无主,从古皆然。这刘淡仙生来难道就是妓女!也是事到其间,落了火坑。前船后船,安知你我不是她再来人。况人生在世,这生老病死是躲不过的。而最可怜者,无如美人。你看古来那些女子,如西施,如贵妃,能有几个得善始善终的。思及于此,不觉睹物伤情,心灰肠断耳!”王观道:“姐姐好笑,一发讲远了。此乃荒墓,阴气凝重,不宜久坐,去了吧。”翠翘道:“既要去,待我辞了淡仙再行。”复向墓前嘱道:“淡仙,淡仙!我要去了。你若有知,显个灵儿我看,也不负了我王翠翘这段情痴。”
言未毕,只见墓后卷起一道西风,悲凄惨淡,呜咽哀号,山摇水沸,树振草啸。忽喇喇金戈铁马,昏惨惨天暗云迷,急不能睁睛定眼。王观与翠云甚是惊慌。那风卷到翠翘身边,周身三匝,倏然而散。翠翘道:“淡仙是好阴灵也,果然不负我王翠翘的知己。”王观、翠云一齐道:“我说这里阴气重,早些去,只管恋着这坟咕咕哝哝,这阵风好不怕人。还不去,还要在这里做什么!”
翠翘笑道:“那不是风,是刘淡仙显灵与我看,我还要题诗谢她,方去哩!”王观道:“她死也不知死了多少年,若恁般灵应,她倒成菩萨了。”翠翘道:“死者躯壳,不死者精神,精神千古犹存。你读书人岂不知‘骨化形销,丹诚不泯,因风委露,犹托清尘’的说话?你不信,我替你跟那风看来踪去迹,定有影响。”王观道:“我是不信,大家也寻一寻看。”
只见苍苔上一路半明不灭的屐印,自西而东,隐隐约约,到墓而灭。王观、翠云看了,方才骇然,急催翠翘起身。翠翘道:“莫忙,如此灵感英魂,我还要做首诗辞,方去哩!”遂取头上钗儿,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