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舍不得挹芬。
便谢了祖席,稳住家人,一个人溜到挹芬家来。那时正十一月天气,挹芬见他穿着件银狐缎袍,草上霜马褂,裹着一领哆啰灰(呢)的大衣,戴着顶垂耳凹顶的貂帽,越显得王孙裼裘,气概自异,忙立起来笑道:“才近第一个寒讯,便装裹得毛茸茸的了,难道要出塞去充招抚么?”鹤山笑道:“怎一句话便被你说着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挹芬早将他大衣除了下来,向坑上搁了,便拉着他手笑道:“你撒几句谎罢。多管又同前回一样,被姨太太管住了,从明天起不许出来,才弄这把戏来骗小孩子的呢。”鹤山见他长眉蹙黛,香辅藏涡,大有捧心之态。
便将左手拢住了他的腰肢,右手摸着他脸道:“怪冷的,又从那里陪了酒来?我坐着暖车来的,风还从车缝里钻入来,刮得面上冷冷的呢。”
挹芬回眸一笑,夺手走了过去,从床上检出瓶白兰地来,斟了杯酒,慢慢地送到鹤山嘴边,由他在自己手中一口口吸干了,便将火炉的炭拨了一拨,拉鹤山在火炉边一张椅上坐了。
又把酒瓶搁在炉边,另搬个十景果盒出来,放在个闽漆几上,把几移了近来。鹤山一声也不出,只含笑看他莲步频移,乌鬟欲颤,领略这灯前俏影,衣角奇香。
挹芬忙了一回,见鹤山痴痴的看着他微笑,便低笑道:“好呀,人家忙着侍候你吃,你老大没事的笑哩。”鹤山抚掌道:“宓妃进酒,刘郎平视。我长鹤山难得享这千载一时的艳福,你又小气起来。喏喏,挹芬夫人劳动了,小生替夫人留出这半只椅子,请你来平分半席如何?”说着真个腾出半个坐位来。
挹芬轻轻啐了一口,移个椅子紧傍着鹤山坐了,香喘微微的作着懒态,将手掩着脸道:“公子爷,因你从明天起轻易不到这下贱的地方来了,所以拼着老婆子做的事来服事公子。公子你若还有天记得起挹芬来”说到这里呜呜咽咽的哭了。鹤山忙扳开他掩面的那只手来,将袖口替他拭着眼泪道:“怎好端端的伤心了?”
挹芬低头不语,只把鹤山的手拉着向自己脸上揉挪,好一回才含泪道:“你究竟明天怎样?”鹤山道:“今晚原是来告诉你一声的,我有要事今天晚车便须去天津。最迟五天是必还来的。”挹芬举起眼来,向鹤山望了一望道:“那末我便随着你去。”鹤山摇摇头道:“这又何必?我又不是不回来的。你又每天总有几个堂差,被人家知道了,成什么话。”挹芬摇头道:“不”正说着,外边传进话来,说张大人条子到丰乐班呢。鹤山立起身来道:“你自己保重着罢。五天以后,我必定来看你。”挹芬沉吟了一回,问几点钟上车。鹤山说:“从这儿出去,再到方大将军那里去转一转,差不多已是九点多钟了。”挹芬也不言语,将大衣替他披上了,说:“你既不要我去,好歹再见罢。”鹤山觉得他说这句话时有些不欢,倒着实温存了一回才走。
匆匆去见了方大将军,便赶出前门,上了车。选了个头等坐位,向车窗外望着,见也有几个认识。因这次自己奉着密命,不便多见人,便不去招呼。直待车开了,才放胆凭窗看着夜景。
见平原漠漠,灯火两三,百里雄城,遥闻鼓角。不觉慨然道:“如此河山,眼见又有一翻掀动!身为风云人物,其实华衣美食,艳妾名姬,有何不自足?乃有此行呢。”
正想着,忽听得背后有人格的一笑。忙回过头来,电光之下,玉香花笑的不是挹芬是谁?吃惊道:“你怎也来了?”挹芬笑道:“偏你到得天津么?你先前不许我走,如今不怕你将我撵下车去哩。”说时挨着鹤山坐了。鹤山这时心头觉事已成事,非特不恨他冒昧出此,翻感激他一刻也离不了[自]己的深情。问道:“你这一来,你妈定然是知道的。”挹芬道:“又不是从此不还京了,知道也罢,不知道也罢。你问他做甚?
难道一个富贵双全的长公子,能给人疑心去说拐着女妓逃走么?”
鹤山听着怔了一怔,却也不计较这些。这时火车开得飞一般快,早过了丰台。便按一按铃,吩咐车役送上两份大餐来,两人慢慢吃着。
挹芬问鹤山到天津究竟什么事,鹤山道:“这是国家大事,说给你也不懂的。”挹芬笑道:“算罢,那一个替国家办事的人,不借窑子做过签押房来。前天那位什么秘书长,在我那里请着客,来的说都是内阁大臣外阁大臣的。听他们一个菜还没上,把什么内务总长外务总长的事议妥了。我后来因脚带儿松了,请那位秘书长缚一缚,倒整闹了半点钟还缚不好。可见你们那些国家大事,说得体面些罢了,那里比得上我们缚一根脚带的烦难。”说完,噗哧一声笑了。鹤山听着也自好笑。
一回儿餐已吃完,车役收拾过去。两人没事,便咭咭呱呱说起到天津以后的消遣法来。窑儿姑娘的消遣法,自然不外坐汽车、吃大餐、逛花园、定包厢等几件循例勾当。鹤山这一次却不是逛天津来的,便同挹芬约了白天自赶正经,晚上陪着他玩耍,挹芬也答应了。不多几时,车已到了天津老站。鹤山原本要直进都督署的,因有挹芬在一起,只得先在利顺德饭店住下了。当晚便同他在维多利亚街看了一晚影戏,明天便自去拜晤直隶督军黄国华,并几个有势力的大吏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