晓得丁孟明前边坐关读书乃是假说,却请着道士在家中烧炼银母,原被道士乘着火烧,偷去金银,今日同归于尽。王公子方追想:“父母尊信邪说,斋僧斋道,都属虚诞。〔懊悔迟了。〕前日见此道人肯炼金送我,只道他是好的了,又谁知是个入门之诀,不过藉我做个引进之人。可见僧道里边总没有一个好人的。世上人都为一个‘贪’字,便痴迷不悟,乃至堕其术中。”那朋友亲族,平昔受丁孟明怠慢的,落得背地里说笑;间有一两个人得丁孟明看顾的,却又是贫窘之家,那能够来赌助?只好替孟明嗟叹一声。
张玉飞在城外读书,一得知了丁孟明被火,〔周到。〕虽恨其为人不端,然无奈已前有一番相与,那好置之不理?便急入城来看,以后丁家开丧、出殡,玉飞俱来吊送。见他事体完结,家业荡然,又觉得可怜,光景实是难过,乃拉集几个相知,各剧会分,不拘多寡,送与孟明。〔足见张玉飞是个君子。〕争奈孟明是富贵透顶的人,把这些东西补救得那一件来?玉飞又集了相知,公备酒,在王继先家替孟明解闷。孟明提着,便纷然下泪,众人都弄得不欢而散。孟明吃了几杯闷酒,平昔酒量甚大,今却容易醉了,还认不曾烧去房屋,一迳信步走到火烧场上,〔情景逼真。〕猛见许多瓦屑堆儿,方才回省,洒泪出城归家,〔何以为情〕镇日食不甘味,寝不安席。
赖录在江中得知,回来看家主,〔周到。〕不胜嗟叹道:“相公是大受用过来的人,如何守得此苦?还思量一个长策方可。”孟明指着老家人及赖录说道:“你二人是我久用的人,自先老爷去世后,怎么样一个人家,扬州一城那一个不晓得我的?我百万家私,如何享用!不料皇天不搢,以致火灾,家计霎时完结,教我日后如何打熬得过?前日众相公备酒请我解闷,因没心肠,才吃得几杯便醉了,归来还走入火烧场,直待见了瓦屑堆儿方才回省,一路痛哭回家。如今心神不守,只怕要成失心痴病,如何是好!”说罢痛哭,巫仙也哭将起来。
赖录道:“如今事已如此,哭他无益。相公若要富贵,我却有一个去处,只怕相公不肯去做这勾当。”孟明拭泪道:“有何去处?你试说来。”赖录道:“我在江中闻说,邳州山贼打破城池,夺了许多州县,官兵都被他杀败,后来打听说围了宿迁,不知曾否攻破。相公若肯去做这勾当,莫若投入他们夥中,我们大家再招集了些盐船上弟兄,都去入党。一般的为官做府,相公做了军师,我们做个将军,岂不是富贵再得?”丁孟明道:“是呀,我前日亦曾闻有此信。如今我遇了这般灾祸,那里顾得他是盗是贼,只要有得享用便罢了。若得分据一方,出入自由,不强如目今受苦;倘不济事,那时相机度势,掳了东西,避出是非,更名改姓,亦可做个财主,娶妻置产,照旧受用,有何不可!”〔只怕未必恁稳。〕巫仙亦竭力撺掇。当下计议已定,总不与老家人说知。
至半夜,悄悄收拾,同巫仙、赖录三人走到江边,上了赖录的船,一路便望宿迁进发。正是:
半生享用太奢豪,一炬烘天地不毛。
如此降灾犹莫悟,直教肢体委蓬蒿。
看官,你道此火是因何而起?〔请教。〕那两个道人偷去金银,怎却值火烧之夜,两个人如何拿得六百余斤的重物?原来有个原故。那火非关丁家不小心所起,亦非关天火流行,乃是道人放的。这班道人原不是善良之辈,原是一班大盗,九流三教,弄幻术撮戏法的,结成一党。他们在方上闻名得知丁孟明家是个大财主,又极其贪得无厌,有心来摆布他的东西,故以王公子做个接引;后来的凶道人亦是约会而来,即回道人所言与某仙会饮,便是与此辈相约。初先弄些小术儿惊人眼目,后来炼银母之时,又把铁锅淋得坚固,以安人心。这铜罐炼金之术,其名为“缩金法”,能将金银烧炼缩小,一两重的金银,只炼得一二钱重,要复原质时,便加上了升药,依旧大了。若当面将缩就的金银升炼,便道是母能生子;若私下先纳银罐内,便道是石块所化,正不知石块儿见了那药,俱化为灰了,人便道是“点石成金”。后边的道人所说“先天一搢丹”,乃是“大力丸”,这丸方却有数种,今世上所传的,乃是象虱为君,久服方能长力。〔无所不晓。〕另有一个方子,确有些奇异贵重之物在内,要得十数金方可合得一丸;好奇之士方得此方,服之三日,即生神力。这道人有本钱合药,放在身边,遇着人要,便好撞骗。却凑着了丁孟明之巧。其言有人暗害,即能心动,这是鬼话,捏凑得来,投其所好而已。丁孟明等认为真仙,毫无疑惑。道人见他们懈怠,便于那起风之夜,这飞檐走壁的道人跳入后屋,放起一把火来,使丁家一家的人都奔去后边救火,乘空打破铁锅,取了金银,原约定一班同夥,开了大门,搬运出去。这样骗法,有名叫做“提罐”,其放火之意,不过调虎离山之计。〔注得明画。〕不料丁孟明合该势败,那火便如此狂炽一炬才息,而家业随空。这等看来,都因丁孟明不孝父母,毒计害人之报,亦可为贪得妄求者戒。正是:
人心天理本无二,理不存心人弃天。
天降之灾人自召,天人相与岂徒然!
按下一边。且说马述远令周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