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的又缩了回来,定一定神,暗想大约是这里少爷回来了。往日他深夜回家,都由车夫阿福开门。可巧这几天阿福告假回家去了,娘姨丫头们都睡在楼上。楼下虽有厨司阿四睡着,无如他是个聋子,一壁厢电铃震天价响,一壁厢兀自呼声大震。李氏听了半晌,见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,没个人答应开门,自己忍不住坐将起来,一抬腿把邵氏惊醒,忙问做甚么?李氏道:“你不听得电铃声响么!大约是这里少爷回来了,半天没人开门,我横竖没睡着,不如开了让他进来,免得露在外面着凉。”
邵氏道:“唉,你又要多事了,他家娘姨大姐多着呢。”李氏道:“人虽多着,他们都睡在楼上,离这里远,一时听不着电铃声响。而且他们辛苦了一天,这时候正在好睡的当儿,我们既已听得,又何苦去惊动他们。况且我等又不是他们的真正主子,就和钱家也非亲非故,在这里白住了数月有余,天天吃粮不管事,虽然是他的厚意,究竟我们无功食禄,未免于心不安。照今儿这样现成的事儿,也不去凑一凑手脚,莫说被他家下人们背地里议论我等架子太大,便给他家主子知道了,也一定要瞧我们不起,说我们不中用呢。”
邵氏道:“又来了,那天你帮着松江娘姨扫地,被薛氏奶奶看见,当时这几句含讥带讽责备娘姨的话儿,暗中却是讽刺我们不中抬举,出身下贱,其实我们人虽贫穷,少的是银子,讲到身家,原是清清白白的。在自己家里,虽不能丰衣足食,那劳劳苦苦的日子,却还挨得过去,原不指望依人过活。不料革命起来,平空起了不少风波,我们苦的是家无男子,才随着陈太太来到这里。数月以来,吃喝他们,虽已不少,然而我等并不居心白扰,将来典质衣裳,免不得要归还他们的。这时候何苦奴颜婢膝,取悦于人,自己失了自己身分呢。还有那薛氏奶奶,面子上待我虽然十二分亲热,近来我在亲热中瞧出她还带着一种说不出话不出的神态,似乎满心厌恶我。不止厌恶我,还似乎处处提防我,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一般。只苦的我是个客,不能奈何我,所以装出那假惺惺的亲热,却是笑里藏刀,存心不善,我想来想去,觉得自己从没得罪于她,论不定言语之间,偶不经心,触了她的忌讳,料想也不致见嫉到这般地步。然而有钱人的脾气,是不容易猜测的。或者我们初来时,她把我们当作玩物,所以十分善待。至今积久生厌,亦未可知。我想城内自我们搬出至今,并不曾闹什么兵灾,我们不如拣一个好日子搬进城去,免得再沾他们的光了。”
李氏道:“搬回去原是正事,但你却不可说到那一层上去。这都是你多疑之过,莫说这里奶奶待人是阿弥陀佛的,便是他家少爷款待我们,岂不是也真心实意,体贴到十二分么。”讲到这里,忽闻陈太太在床上咳嗽,王氏婆媳恐他醒了听见,不便再说下去。那时电铃愈响得利害,李氏慌了手脚,急忙忙跨下床沿,趿上鞋儿,也来不及点灯,暗中摸索的走出卧房开门去了。邵氏止他不住,只得也披衣下床。还不曾举步,听得外面噗通一声,似乎重物倒地声响,接着几声啊哟。邵氏听出是她婆婆的声音,不觉大吃一惊,慌忙点上灯火奔出去观看。才跨出房门,可巧一阵风来,又把灯儿吹熄。邵氏无奈,重复回进里面,在梳妆台上摸得自来火,划着了一枝,一手便去除那火油灯罩。谁知这灯罩在火上薰热了,烫得邵氏嫩皮肤上生痛,放手不迭。那一只手中的自来火梗又烧到指边,邵氏一口吹熄,重复燃火,点上了灯,一手遮着风,一步一步的走出外面。走到天井内,见李氏半跪半坐的蹲在当地,地下淌满了水,那一只养金鱼的磁缸,连木架倒在地下,跌得粉碎,还有几尾二寸余长的金鱼,却在石板上不住的跳。灯光底下,照见麟甲灿然,很是好看。邵氏置灯在地,双手来扶她婆婆,一面问她怎么了。李氏摇手道:“你快去开门让他家少爷进来,我不过闪了腿,不打紧的。可惜很好的一只金鲫鱼缸,被我砸碎了,那真是难以为情呢。”
邵氏听她这般说,只得移步上前开门,那如海在外面站了半点钟光景,左等也没人开门,右等也没人开门,不由心中气愤,暗想家中用着许多人,难道都是死了的,按了天半药水铃,怎么还没有听见,明儿非得一个个打发他们滚蛋不可。一发狠,便竖起右手无名指,抵在电铃上拚命的按。果然不多时,便有个人出来开门。如海满腔怒气,正没处发泄,见门开了,料想开门的是松江娘姨,也不问皂白,夹脸一个巴掌,只打得邵氏半爿脸儿麻木,双脚向后倒退了几步。如海一掌打去,手指触在那人脸上,觉得皮肤又细又滑,不似往常打的那般粗糙,不觉心中一动,暗想怎么松江娘姨的面皮,今儿变得嫩起来。仔细一看,才知打错了人,而且所打的不是别个,正是自己眠思梦想千方百计想弄她上手的意中人儿,不觉心胆俱裂,连说:“该死,怎么嫂嫂亲自出来开门?我还道是松江娘姨呢!方才一失手,不知可曾打痛了尊庞没有?”
邵氏无缘无故,吃这一掌,不觉满脸绯红,又羞又痛,心中又记挂着婆婆此时还坐在湿地上,腿上的伤势不知有无大碍,急于要去问个明白,因此也不回如海的话,掉头径自进去。如海好生着急,紧紧踉随着邵氏,一路央求她不必生气,这都是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