瞎了眼珠之过,我打了嫂嫂一下,请嫂嫂打我十下,杀杀水气何如?说时已到天井以内,如海一眼看见李氏盘膝坐在地上,旁边放着一盏火油,灯照见金鱼缸已被打碎,水流满地,不觉吃了一惊,忙问怎的?李氏见了如海,连称惭愧,又约略将开门误碰鱼缸之事说了一遍。如海听说,顿足痛骂娘姨们该死,明儿一定撵他们走路。一面慰问李氏可曾磕伤,明天须得请个外国医生看看才好。李氏连说不打紧,便要撑起身来。如海慌忙帮同邵氏将她挽进卧房,这时候张妈与陈太太也惊醒,听说李氏跌伤,都披衣起来观看。如海趁这个当儿,又向邵氏赔罪。邵氏见他满面惶恐,反觉有些过意不去,暗想他平日待我们很是诚心诚意,不比薛氏那般阴险。况且今夜这件事,也出于无心,兼之暗中不易辨别面貌,若教我在门外站了这许多时候,也不免焦急,况他男子汉的性情,怎不动怒呢。想到这里,满腔怒气,早已消灭得无影无踪了,便向如海瞪了一眼,低声道:“谁不知道你失手呢,多说什么,给他们听见了好听么?”
如海听了,如释重负,偷眼瞧众人都不在意,即忙附和着众人,问李氏伤势如何。李氏腿际虽觉疼痛,当着众人,还说不打紧。如海命她好生将息,明天一准请个外国医生来替你诊治。李氏听他说出外国医生,不觉着了慌,央告如海不必去请外国医生,若请了外国医生,只恐我这条老腿要保不住了。如海笑道:“那事你不须害怕,所说的外国医生,并非外国人,仍是我们中国人,不过他在外国医院中学得些皮毛,回来挂上块西医的牌子,处处摹仿洋派,出门带一个皮包,包内装几瓶有若无的丸药药水,遇着害热病的给他泻一泻,遇着害虚病的便给他补一补。讲到脉理一层,他还睡梦中也没有考究,所以要加上这外国二字者,无非想多收病家几块医金罢了。此中情状,惟有我们药房中人最为明白。因医生与药房,本是通同一气,我所请那个医生,便是我们药房中所雇用的西医黄可安,他在伤科上很有些阅历,因他是仁济医院伙计出身,服侍跌打损伤的病人最多,我提拔他做了大医生,他十分感激于我,事事听我指使。况且你腿上又不生什么肿毒,包你不致截掉便了。”
李氏听说才略略安心,如海又安慰了一番,自回房去。陈太太等也重复安歇。可怜李氏这条腿足足痛了一夜,自己又不肯呼唤,在床上不住的翻来覆去。邵氏明知其意,因她竭力隐饰,不便说破,想起她这般年纪,遭此痛苦,虽因她自己多事所致,然而若不依人宇下,焉致如此。便是我适才被如海打这一下耳括,也无缘无故。虽说如海失误,究系我终身大辱。目下我同婆婆一样,婆婆痛在身上,我却痛在心头,一般的不可告人。若使我丈夫尚在,何致遭人欺侮到如此地步。一边想着,眼眶中不知不觉的滴下泪来。因此她也陪着李氏一夜无眠。次日天色大明,他们俩正将次睡着,忽闻客堂中一阵喧闹。邵氏估量是如海在那里发作下人,并不在意。隔了一会,松江娘姨送面汤进来,张妈悄悄问他少爷可曾息了怒吗?松江娘姨回说:“少爷早起,虽然有些发怒,却并没说我们什么,还叫我们不必声张,急匆匆径自出门去了,我们正在纳闷呢?”
张妈道:“你们昨夜未免太大意了,怎样这般好睡,难道一些声息也没有听见吗?”松江娘姨道:“原为着没有听见,若听见了,也不致闹出这岔子咧。你说我们好睡,难道你倒听见的?”张妈道:“谁说不曾听见,我还亲自起来的呢。”松江娘姨惊道:“你既听得,为何不叫唤我们一声,莫非你与这班毛贼通同一气的吗?”张妈怒道:“你疯了么?谁做贼来?”松江娘姨道:“若没有贼,这一对花瓶自鸣钟哪里去了?”张妈诧异道:“你说些什么?”松江娘姨道:“你说的又是什么呢?”张妈道:“我说的昨夜少爷回来,按了半天铃,你们都没听见,王家太太亲去开门,黑暗中跌伤了膝盖,你说什么贼不贼呢?”
松江娘姨听说,知是误会,不觉笑了,因道:“我说的是今天清早,我们起来看见前门大开,厅上的花瓶自鸣钟都被扒手偷去,我便去告诉了少爷奶奶。奶奶的主意,要报巡捕房,幸亏少爷说为数甚小,不必大惊小怪,又叮嘱我们不许在陈太太王太太跟前声张,我方才一进来,你平白地问我那句话儿,我只当你也知道了,谁知你是缠错的,目下我告诉了你,你却千万不可对他们露口的呢。”说着,用手向陈太太等卧榻这边指了两指。张妈道:“理会得。”
松江娘姨放下水壶自去。邵氏听得真切,知是自己昨夜不曾闭门。如海又急于跟他进来,后来乱哄哄闹了一阵,竟忘却关闭大门,不料因此失窃,心中不免又添几分懊恼。再看李氏睡兴正浓,自己披上衣服,轻轻跨下床沿。张妈见了,笑问奶奶起来得好早。邵氏笑了一笑,也不回言。张妈慌忙倒水给她洗脸。邵氏洗罢脸,穿好衣服,呆坐一旁。张妈问她可要梳头?邵氏回说不必。半晌,陈太太起来,见了邵氏,问她婆婆伤势如何?邵氏回说她此时睡着了,大约不妨事的。陈太太听说,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:“但愿大家太平无事,佛菩萨也该可怜我们出来是避难,并不是出来寻欢作乐的呢。”
邵氏也不作声,看陈太太洗过脸,扑罢粉,画好眉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