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道侯门深似海,一番佳遇在东墙。
却说那苏拙庵,官至太常寺卿,年将耳顺,告病在家,做人古怪执拗,平居无一笑容。单生一女,名唤秀玉。只为遴选东床,那一年已是二十三岁,尚未受聘。当下张赤城,因受金生之嘱,再三力荐。苏拙庵亦素闻其才名籍甚,满口许诺。只是金生害着酒癖诗狂,不修边幅。虽则穷苦备尝,故态犹在。却遇着苏拙庵是一个执古端方的性子,颇觉不能相合。然苏公为重着金生的才学,每每屈意下之。一日仲春天气,苏拙庵置酒后园,同着一个内侄,唤做于三省,并接金生到园游赏。原来苏公这所宅子,前面靠着大街,后面起造一所绝大花园,向东开扉一扇,扉外一条小径,虽与大街相通,却因近田岸窄,盘转路迂,所以人迹罕到。当下进入园来,周围一看,但见腻紫娇红,莺喧蝶舞,果是十分繁艳。有诗为证:
若问园中景,园中景实奇。
桃花红艳艳,杨柳碧依依。
水向幽亭绕,云从画栋飞。
却怜春易去,隔夜订游期。
三人就在竹边亭内,布席飞觞。既而觥筹交错,酒至半酣。苏拙庵向着袖内,取出花笺一幅,以示金生道:“这一首绝句,乃是小女游园偶成俚语,虽非字挟珠玑,却也意含兰蕙,吾兄向号大方,幸为斧削。金生接来看,那诗道:
妆女重插玉搔头,欲到花前步更留。
春色不关女儿事,却因莺语上西楼。
金生细细的哦了数遍,连赞其妙。苏拙庵道:“今日此饮,兴亦不浅,吾兄何不步韵一绝,以纪胜游。”金生不假思索,随即口占道:
红红紫紫满枝头,春色争从绿野留。
溲渤知惭充笼药,也随吟履到西楼。
苏拙庵欣然笑道:“吾兄高才敏思,真足与七子颉顽,惜乎老夫朽迈,不能搜枯肠以和雅作,将不为花神所笑乎。”自此,苏拙庵待着金生愈加优礼,许以秋试录科,决当首荐。金生亦因见了秀玉之诗,不时思慕,又见苏拙庵相待的情分,比前隆重,痴心妄想,认作属意东床。一日偶与于三省闲话中间,微露其意,要求三省代伐。谁知于三省为着自己的才学甚浅,心下每怀妒嫉,巴不得寻着一件短处。那一日忽听见要求姻事,暗暗欢喜。登时就向苏拙庵,备细说知。苏拙庵大怒道:“无耻狂生,绝不思忖,辄敢这般轻薄。凭你什么仕宦门楣,我也不肯容易就许,岂有虎女曾嫁着犬儿的么。”遂含怒进内,向夫人说道:“可笑那金集之,我好意怜他贫乏,收留代笔,他却藐视我女,要求亲事。似此轻薄太甚,俟其来时,我当面辱之。”夫人道:“既是一个狂妄之士,今后只该摈绝他罢了,何消动气。”苏拙庵便叫管门的分付,不许放着金秀才复入。
且说秀玉身边有一侍女翠云,听着这番说话,慌忙走进绣房,一五一十述向秀玉。秀玉便低声问道:“还是那一个金秀才?”翠云道:“就在我家代笔的这个酸鬼。痴心梦想,反把老爷触怒。连这只饭碗儿也打断了。”秀玉道:“劣丫鬟,你也不要把他藐视。秀才家若肯向上,少不得自有发迹之期。况闻此生才貌双全,敢向我家求亲,也是一个抱负不常的了。”只因秀玉年已过时,未免因春惹恨,所以说着金生,便是这般殷殷赞慕。闲话休提。
再说金生,自被那苏拙庵摈逐之后,不胜愤愤道:“瞎眼老奴,那晓得怜才重貌。只怕你招着我这样一个女婿也就罢了。难道我金集之这般才学,中不得一个进士么。”遂立誓不从苏拙庵门首经过,往往抄转宅后小路而行。此时已是三月中旬,宗师发牌县考,遂有几个朋友,邀着
金生,同在一个庵内读书。庵之左侧,有一文昌阁,内供梓童纯阳二像。每日清晨,金生梳洗毕后,就去焚香拜祝。到了黄昏时候,仍复礼拜如初。自此月余,晨夕无间。那几个同读的朋友,俱暗暗窃笑道:“金集之这样虔诚祷告,想是要中今科的解元哩。”遂戏拟闱题七个,将一张黄纸,端楷细书,把来压在香炉底下。
一日早起,金生跪在案边,细细的祝告了一会。抬起头来,忽见香炉脚底,纸角微露。慌忙取出一看,乃是七个题目。以为文昌所赐,心下暗暗欢喜。每日闭着门儿,坐在房内,把那七篇文字,仔细精研,足足费了半月工夫,方才完构。那几个朋友,无不背面揶揄。金生却自以为此番必中,镇日把那七篇,咿唔朗诵。到了得意之处,每每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。时已府县考毕,金生俱得取在前列。及至宗师出着两个题目,曾经窗下做过,一发得意。到了出案,果然拔在一等七名。俄而槐黄将近,那同社的几个朋友,也有取得科举的,也有落在孙山之外,要去求考遗才的,俱纷纷然买舟赴省。单有金生,并无盘费,遍向亲友借贷,其如十处九空。看看到了七月中旬,尚无措得之路。忽一日,打从苏拙庵宅后经过,只见靠东两扇竹扉,半闭半掩,走出两三个美丽丫鬟,笑嘻嘻的东张西望。见了金生,俱指手画脚,向着竹扉里面,说一会,笑一会。金生走过了十余步,复又掇转头来,看那丫鬟。不提防,一脚跨空,扑通一响,竟落在水沟之内。连忙爬到岸上,已是半身都湿。那破夏布衣,带了泥水,就像蓑衣着雨,一点点儿滚下地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