舍家婆,过往小使,不许在他面前道个“瞎”字,若道了个“瞎”字,定要骂得足食足兵。就是卖小菜东西的,到了他家,定是磨牙不过,折本出门。万一挑起担子,咕哝一声“瞎毒”,他就追着,尽情踢打。路间人聚集解劝,反道有眼的欺侮没眼的。如此多年,说不尽他瞎毒的口状。正是:
毒而不瞎者有矣夫,未见瞎而不毒者也。
那瞎子却结下一个前世冤家,乃是平湖县人,叫做魏玉甫。有个病凄江氏,止生得四岁的一个儿子,叫名官寿。玉甫虽是收贩小布,也是一个半光不糙的闲汉。一日起个五更,要到嘉兴府里告张状子,思量“言乍”一个财主。吃了些饭,黑漆漆的出门,却被门槛一绊,跌下一跤。也不知疼痛,扒起就走,径讨船到了府城。肚里有些七上八落,不知此主钱财诈得到手否,心怀忧虑。一头走着,远远望见一个招牌,上写着“李心所,卜易如见”,旁边有两行小字:“致诚烧送祸福,酬还神愿”,走到门前,且是收拾得有些模样,但见:
袅袅香烟,生生神像。袅袅香烟,水碓末香盘九曲;生生神像,泥金彩笔点双睛。
竹椅数张,到也摆得假乖;诗笺几幅,且是贴得精致。
牌位上,供着周文并孔子;水板上,书着年月及今辰。瞽目先生端正坐,虔心主顾降来临。
这李心所店到蚤蚤开张,打扫得洁洁净净。洗手水盆满满兜了清水摆着。凉秋天气,硬邦邦黑绿布道袍穿起了,头上戴顶分心如意鸡鸭嘴口口巾。两只螺蛳肉眼反上反下,侧耳听声。专等个人来上门,竭力奉承他一番,报个主顾。若有问疾病的,教他降星告土,鼓乐响送,起发他一主,热闹热闹。肚里件件想到,又思量上天,又思量入地,不良之事种种都搜索到。古人说得好:
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无目之人,朝朝暮暮。
黑漆漆的,眼中无见,心内多思,无怪其然。
列位哥,只是要思量得好,若如李心所,心怀不正,有何好思量思出来!不一会儿,将巳牌了,鬼也没一个上门。刚刚魏玉甫走在门首,往内瞧瞧,就如钉钉的一般,再不走去,便起个念头道:“且问个卦,看那事儿称我心否。”一脚跨入他门,叫声“先生请了”,竟取课筒,望门外朝天,暗暗祷祝道:“魏姓香火,来意致诚。今日到府城,某家财主,我气他不过,要告他一状。他是忠厚没用之人,日后他怕见官,央人来处,财份十分旺相,还个上上之卦。万一其间有鬼作怪,不来调停,利息淡薄,还个下下之卦。”魏玉甫祷告已毕,作了揖,转身将课筒捧与心所。心所问了姓,的掇的掇,且是念了一长篇,摇了半个把时辰,将钱掷了三掷,得了内卦。又摇又掷,完成一卦,乃是个“泽水困”卦,遂道:“阿爹请坐听讲,这是泽水困卦,有何贵干?”玉甫道:“要求主大财,不知落空不落空,先生从直断来。”李心所道:“此卦上妙。卦名为困,求财者不消劳力,困在家里,也有人送上门来。且又六爻乱动,乃是钱财旺相,乱滚进门之兆。今日勾陈玄武直日,七煞黄幡直时,又有豹尾拖枪塍蛇布阵,一伙钱财尽行赶来与你。再查得天罡塞道,五鬼拔桥,蟆蝎乱钻,枭神滴血,恭喜财旺之极!”
魏玉甫是个贪财愚下之人,那晓得易中道理,听他一派胡言,眯眯地笑,想着身子就在元宝堆里一般。就向腰边兜肚内摸出一包银子,撮了七八分一块,用纸包了,递与先生,叫声有劳,低头便走。暗想道:“若处了银子,再写得些田地过来。三郎菩萨,保祐介弟子,猪羊还愿!”
却说李心所接了魏玉甫课钱纸包,就是一捏,早已欢喜。即将纸儿去了,把银子放在口里一咋,知是好银。连叫:“阿隆,阿隆,快些去赶那起课老爹转来,说先生还有话对你说。”阿隆原是做心所眼目的,人去人来,看在肚里,常有低假银子要换,追赶惯的。一口气追去,不上二十来家门面,扯住魏玉甫衣袖道:“先生请阿爹转去,还有要紧话说。”玉甫心上欢喜,随他转来。李心所早已与老婆速成一计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
不施万丈深潭计,焉得骊龙颔下珠。
魏玉甫随着阿隆,步步转来,到了课店坐下。心所在里头踱将出来道:“魏阿爹来了么?魏阿爹,你方才此课,有十二分财喜,小弟心中庆贺。此番家道兴隆,规模比前大不同,大要改变一番,就如脱皮换骨的一般。小弟当日学得揣骨神相,只为缠扰的人多,如今不行相法,单单起课。今遇老丈财星,索性替老丈细细一决,不要相金,待日后果然应验,再来重重谢我就是了。”魏玉甫痴想所蔽,竟把自己当个财主,立起身来要相,伸手过去与心所。心所道:“此处起课人来,又要应接他,后面小轩,可以细讲。”阿隆早已将将侧门开了,心所逊玉甫在前,一步步走进后面。那妻子已叫阿隆将大门掩上,招牌早早除了,止得魏玉甫李心所两人走入轩里。瞎子立着,玉甫坐定,两人面面相对。心所道:“借手摸摸。”又转身背脊摸摸,又将腰边摸摸,摸着腰间兜肚,内中有物。李心所又将他头面摸了一摸,口中只说好好,又叫他抬起头来,那玉甫就抬起头来。李心所将手轻轻摸到喉咙居中之处,将鼻子嗅嗅,那玉甫还道是嗅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