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吃茶呷酒,行令猜拳。众人见他肉麻者气,久而厌贱起来。取他绰号叫做“金套头”。老金还道自己在行,终日在衙门缠帐。正叫做:
乡民不识吾辈虫,做窠倒在府县中。
点卯公呈切己事。扛帮打诈一帆风。
却说言渊家计颇饶,中年无子,也常思量置婢买妾。但正妻江氏假宽不容。况言渊又只财帛上棱,儿女消息也不甚勤紧。一日到夜,不过是督责耕种,比较收成。每当谷熟豆黄,黎明月上兀自巡行阡陌,恐防花息被人侵盗,以此佃户长工没缝下手。家中得力管事叫做黄中,将使女湘奴配与。田头地脑,豆息蚕租,是他一把撩成。只是有两着毛病:
既喜三杯矣,兼之酒下焉。
又喜的病还好医:
淡黄瓮熟,便是玉液琼浆;
躐蹋村姑,看作单眉细眼。
虽不破甚钱财,却也支吾费事,佃户男男女女,都是黄中通家。少不得时年节下,彼此桃来李答。俗话说得好:羊毛出在羊身上。又道是:在山靠山,在水吃水。所需用度,不过在田地花息,上七上八头穿底。
时当秋收,言家自种田地计总百亩,熟而且肥,黄中早早看相。当不得言渊五更钟响,茶水不沾,一个毂辘,便向田塍周围审视。量头估脚,某坂几石,某圩几钟,都也摘草算命。晓得黄中有些毛手毛脚,却又少他不得。时常告诉金乘,金乘再没句解劝,只叫送县送府,肥打肥鞭。黄中正苦没处下手,心生一计,有意无意在家佯言道:“新近槟榔洞茅岗寨自昼虎行,吃人不算,四散出来,早晚好不利害!”言渊无心听得,心上一跳,怎当他:
钱财是性命,性命是卵袋。
毕竟放心不下,早晚依旧照管,只比前略略稀疏。黄中乘虚搠空,小试行道之端。言渊知道,气得直挺。忍耐不住,便向黄中大呼喊叫,击击聒聒,说他管事不当心。黄中假意畏缩,说道:“蝼蚁尚且贪生,为人岂不畏虎!这般蜚蜚扬扬,张家嚼猪,李家拖狗,起早落夜去看,性命可是盐换来的!”言渊一片一声,乱嚷起来:“虎在那里?青天白日,捣这大鬼,终不然虎饿得紧,连豆儿谷子一齐胡乱歇吃落去了!”
黄中没得回覆,心中思忖:“不为长便,人急计生,事难巧出。这几日来,家主闻说有虎,毕竟不敢早去,分明胆怯光景。何不趁此机会,显些神通!”遂将松柴一段,梢头雕做虎爪。大大朗朗,向自家田塍道上、界沟坂址,如《西厢记》上法聪和尚摹写莺莺脚迹,扭来踅去,毛确些身法步数,或稀或密,一拄两拄,滴滴团团,中边皆有。回来将虎爪藏在自己房门背后。正是:
目前不见斑斓虎,爪迹蹄痕事果奇。
只见次日天尚未明,黄中假做出门跑回,故意抱头鼠窜,抖做一团,寒寒噤噤的说道:“爹说虎是捣鬼,如今满田虎爪,惊得魂不附体。”言渊果信,直等日高正午,带领长工,肩着锄头铁鎝,筛锣击鼓,去看虎迹。果然个个伸伸舌头,反替黄中恭喜。
说话的差了,老虎难道独怪言家,只在他田里安身,故此脚迹满田,只要等着言渊,囫固吞他下去?且别家田天田地,并没一些口口。看官有所不知,一班长工都是愚蠢,再没转想。且落得这个因头,大家晏起早歇。就是言渊,身命为重,也恐变生不测,便不十分细想,匆匆而归。唯有仲夔东张西望,揣摩虎爪来踪去迹,暗想道:“如何独有我们田地,多少老虎,匀匀摆踱,别家竟无一脚之迹?且昨日才说有虎,今日就到我们田里,岂虎亦是老黄亲眷,一叫飞风便来!”时常悄悄破与言渊。言渊着实容心,到得花息上栈,十歉其七,终日与黄中擂碌,但不得把柄,终无拿捏。
言渊一日偶从黄中房首经过,听得饮食之声,却是憎嫌肉淡,唠叨鱼苦。言渊笑道:“儿好受用!”一脚踢开房门,只见房门背后骨碌碌滚出二尺长一段圆柴,半节青泥裹紧,仔细一看,乃是雕的虎爪。言渊恍悟仲夔之言,怒凶胆恶,竖起木虎脚,连头带颈,疾喇一声。黄中一个倒栽葱,合拍跌翻。但见背脊骨上吸吸的动得两动,呜呼不活了。古人有几句劝得好:
为人多积善,不可多积财。积善成好人,积财惹祸害。
石崇当日富,难免杀身害。邓通饥饿死,钱山何用哉!
今人非古比,心地不明白。只说积财好,反笑积善呆。
多少有钱者,临了没棺材。
湘奴见丈夫尚飨,哭得发晕章不歇。言渊慌了手脚,飞跑出房,忙写一字,叫仲夔进城,请金相公来商议。金乘闻呼飞至,见言渊目瞪口呆,只见黄中尸横在地。金乘即便开口道:“事不宜迟,一面备口棺术,一面慰安他的妻子,许他终身厚待。”黄中一子,方才数月,许他大来婚配,拨产千金。湘奴自料主伤仆命,律无抵偿。又且女流子小,不得离窠做事。因而含悲入骨,将机就机,乘大家手忙脚乱,密将虎爪塞在自己枕头内。对尸默誓:待子长成,拆枕报冤。看官们,你道这样冤结,怎样解释?有解冤经在此,静心的听:
劝尔莫结冤,冤深难解结。一日结成冤,千人解不彻。若将冤解冤,如汤去泼雪。
若将冤报冤,如狼重见蝎。我见结冤人,尽被冤磨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