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想来想去,也不知蹲了多少时间。抬头一看,只见射在树上的日光,都变成了红色,仿佛已到了昨日送客的时候,掏出表看,将近五点钟了,不由得心里慌急起来,恐她今日已是不出来了。当时那懊丧的情形,也描揣不出,慢腾腾的立起身来,伸了伸腰,打了个呵欠。洋服的裤脚,因蹲久了,近膝头的所在尽是皱纹。复弯身抹了几抹。用脚抖了几抖,无精打采的提着假书包,离了原处。走到大门口复站住,想再向门缝张望,忽听得极细碎的木屐声音,从那边生垣角上走来。
知道是有人来了,忙退了几步,眼睛随着屐声望去,绿叶缝里,倩影姗姗而动,渐渐到了生垣这边。张全此时的眼睛,对住那生垣的角,动也不敢动,肺叶震得砰砰的响,两只脚不知道要怎么站着才好。叉着手不雅,垂着头,也觉得不妥。挺了挺胸,似乎太不斯文,弯着腰,又嫌过弱。正在心急如焚的没作摆饰处,惊鸿一瞥,已触眼帘。他那意中人的风姿,真是难得:几根鬈鬈之发,似雪如银;满口空空之牙,没唇露龈。张全这一吓非同小可,将头一缩,掉转身就走。仿佛这老太太伸着手要来捉他似的,头也不敢回。跑不了几步,劈面又来了个人,张全一看不是别个,正是东条文子。张全登时觉得自己的丑态毕露,羞惭满面,一双脚不待命令的已停了。心中虽觉得十分羞惭,然舍不得不将那乞怜的眼光望望文子。文子今日见了张全,却比昨日开放了许多,从容不迫的走近张全,故意丢一条汗巾在张全脚边,俯着身子去捡。张全不敢冒昧,连忙弯腰拾了起来,恭恭敬敬的递给文子。文子接了,鞠躬道谢。张全满心想趁这时机说话,无奈心中的话太多,反塞住了喉咙,一时间寻不出哪句是当说的话出来。这千载难逢的机会,一纵即失,等你慢条斯理寻话,她已不能再等,轻移玉步的走了。这时候张全却想出话来了,只是文子已走近了大门。张全回身跟了两步,文子望张全笑了一笑进去了。张全只急着跳脚,心想:刚才那老太太是谁,怎的就没看见了?说不定她已看见我拾手巾给文子。便走到树林里,四处张望了一会。只有几个小雀在树上啾唧小语,如谈论方才的事。更有几个燕子,在树林中穿梭也似的飞来飞去,以外就只有一半含山的日光,也从叶底穿到自己脸上,哪里有什么老太太?
张全出了会神,忽听得门响,连忙探望。门开处,文子走了出来。换了一套素净衣服,赤着一双白玉一般的脚,靸着拖鞋,手中牵一条白花小狗,在她那身前身后一跳一扑。文子回身将门关了,也举头四面探望。张全穿着青衣,站在树里,文子一时看不见。张全咳了一声,文子即低着头,左手拈着系狗的皮条,右手引着狗竖起前足,跟着文子走。文子并不理张全,只管引着狗向前走。张全心中领会,便分草拂柳的和小狗一样跟着走。文子一径不回头的走到大久保练兵场,才住了脚,回头望张全笑着点头。张全猝逢恩召,反羞缩不知怎么才好,勉力走到跟前,文子笑嘻嘻的问道:“你是中国人么?我欢喜中国人,所以带你到这里来。”张全见她举动出人意外,只得笑笑点头。文子见张全不说话,笑得低着头,也不做声。张全见小狗可爱,即弯腰去捉,将一个书包丢在草地上,文子将皮条递给张全,随手拾了书包打开。张全想阻住,已来不及。这书包里包的并不是教科书,也不是讲义,乃是张全常置案头的棋谱小说。张全原是假装书包吓人的,料想没有人开看,所以随手捡了几本书包着。文子打开一看,乃是《布石精要》两本(棋谱)、《魔风恋风》(小说)三本。文子望望张全,张全低着头弄狗。文子笑道:“这《魔风恋风》上面写些什么故事?”张全道:“不是我的,我没有看过这书,是个朋友托我买的。”文子笑道:“你住在哪里?怎的从前没见过你?”张全恐怕朱继霖已和她通了情愫,不敢告诉他的实在地址,随便说了个番地给她听。文子道:“柏木住了多少中国人,你知道么?”张全道:“我才搬来不久,不知道。”文子道:“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人,穿着破烂的和服,靸着草履,远远的看去就像那夜市上摆摊盘的,你曾见过他没有?”张全知道他问的是朱继霖,便有心探听朱继霖演了些什么丑态,随口答道:“不是时常提着一根手杖,留下儿根胡须的么?”文子点头应是。张全道:“那人我见过多次。”文子道:“你去年见着他吗?”张全心想:我从前虽认得他,却没有来往,便摇头道:“这几天才在这街上时常见着他。你问他怎的?”文子道:“不怎的。因为他这中国人蠢得好笑,也不知道人家的喜怒,一味歪缠。他两三年前就住在这里。他的地方,我也知道,不过没有去看过。可笑他见着我就涎皮涎脸的讨人厌。有时他还会写些似通非通的日文信,强塞在我袖子里面,我看了真好笑。有时我掏了出来丢在地下不看,他便拾着跟在我背后念。你看那人蠢不蠢?”张全听了,笑得喘气。文子翻着《魔风恋风》第二本,见上面画着一个女子背面低头站着,一个男子站在背后握住女子的手,俯着头去接吻,笑着指与张全看。张全到这时分,还有什么客气?旷野无人,天又将黑,便也照那图画的样子,接了极美满的吻。登时春意融融,实是平生初经之乐。张全问文子夜间在外面歇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