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。见了我,想缩脚退出去,略停了一停,又走进来,向我行了个礼,笑脸相承的问道:‘请问先生,有个广东人姓方的,不是住在这里吗?’我连忙起身答礼说道:‘方
某就住在这房里,此刻上课去了。女士如有事,可以命我转达的,就请说给我听,他下课回来,我好照着女士的话说。’那女士听了,似有些踌躇的神气。我怕她为难,接着说:‘方某准午后三时下课,女士要会面,请三点钟以后再来罢!’那女子好像知道我避嫌疑,不好留她坐,她自己先坐下来,才说道:‘我住在代代木,到这里来很远,不凑巧,偏遇着他上课去了。
先生也住在这里吗?’我说我住在隔壁房里。她又问我的姓名籍贯,我都说了。老熊你看奇怪不奇怪?她一听我说出姓名来,立刻站起身,复向我行了个礼,现出很欢喜的样子说道:‘不想今日无意中得遇先生,我仰慕多时了。先生要不是改换了和服,我见面必能认识。此时说出姓名来,我仍觉面善的很。’那女子这么一来,又把我弄得茫乎不知其所以然了。”
熊义笑道:“这真奇怪,从哪里认识你的?”萧熙寿道:“说起来,连你都认识。”熊义道:“我见过一次面的女子,三年五载也不会忘记。我昨日在九段阪见的那女子,实在不曾会过。她又从哪里认识我?”萧熙寿道:“不要忙。你听我说。
我不是问她从哪里认识我的吗?她不肯就说,反教我猜。我说猜不着。她拿眼睛瞟了我一下说道:‘先生不是在三崎座和日本人比武的吗?我也在那里看。先生的本领真好,就是小鬼太狡猾。我们同去看的人,都替先生气忿不过。我从那日起,因佩服到了极处,脑筋里一时也不能忘记先生的影子,只恨不知道先生的住处,无从打听,不能来望。今日也是天假其缘,才能无意中在方先生房里遇着。’她说话时,连瞟了我几眼,只是嘻嘻的笑,我心里很诧异,怎么这么轻薄,又没有第三个人在房里,教我如何好意思。我低着头,胡乱在喉咙里客气了两句,连她的姓名籍贯,我都不好开口去问,以为她见我那么冷淡,必坐不住,起身告辞。谁知她见我脸上现出些害羞的样子,
更加放肆起来,将蒲团移近火炉,距离我的坐位不到一尺坐下,笑问道:‘先生到日本几年了?’我随口答应两三年了。她问日本话会说么?我说也说得来几句。她问在哪学校上课,我说没进学校。她问没进学校,是在家读书么?我说在家也不读书。
她问在家不读书,干什么消遣日子呢?我说有报纸看报纸,无报纸看小说。她问欢喜看哪一类的小说,我说随便哪一类的小说,都欢喜看。她说:‘我也最喜欢看小说,简直入了小说迷。
到学校里上课,在讲堂上,用讲义盖着小说,偷偷的看。’我听了,忍不住问她欢喜看哪一类的小说。她说:‘中国的小说,凡是略有名头,书坊里有买的,差不多都看过了。和我的性情相近,最欢喜看的,就只《金瓶梅》、《肉蒲团》、《杏花天》、《牡丹奇缘》、《国色天香》、《野叟曝言》这几种。还有《绿野仙踪》,其中几段,如温如玉嫖金钟儿,周琏偷齐慧娘,翠黛公主丹炉走火,那些所在都写得与我性情相近,很欢喜看。可惜此刻翻印的,不知是哪个假装正经的人,将那几段完全删了,使我看了索然无味。’”
熊义立起身来笑道:“世界上竟有这般开放的女子,我真不曾遇见过。你的桃花运是比我走的厉害些。你当时听了又怎么样呢?”萧熙寿笑道:“还早呢,这就算得开放吗?我见她这么说,便老着脸问她有丈夫没有?她眯缝两眼,咬着嘴唇,懒洋洋的望着我半晌,才说道:‘丈夫是有一个,但是……’她说到这里,望着我不说下去。我说:‘但是不在此地么?’她说:‘早就回国去了。有人传说被袁世凯拿去枪毙了,那消息并不实在。’”
熊义又截住问道:“怎么呢?丈夫有被人拿去枪毙的消息,还这么漠不关心吗?”萧熙寿道:“不要只管打断我的话头,自然有个道理在内。我问她:‘你的丈夫不在此地,你一
个人也欢喜看那些小说吗?’她笑了一笑道:‘越是一个人越欢喜看。’我说:‘那一类书,不是你们年轻女子所应看的,看了有损无益。’她说:‘看小说本没什么益处,无非图开心,图消遣,欢喜看哪一类,便看哪一类,无所谓应看不应看。’我听她说得这么不要紧,不由得气往上冲,放下脸来说道:‘我们年轻人血气未定,最要自家把持。不看淫书,不见淫行,尚且有把持不住,一时失足的恨事。何况无端的看那些淫书,自家引诱自家,怕不做个丧名辱节的事来吗?等到身败名裂的时候,再来翻悔当初不该看小说,已是来不及了。在国内干出丑事来,只害了自家本人,被辱没的有限,在此地干出丑事来,新闻上一宣布,就连“中华民国”四个字都被玷污了。我们没有悬崖勒马的本领,这些处所就不能不慎重一点。我一切的事都胆大,就只对于人欲非常胆小,惟恐把持不住。’老熊你想想,无论什么女子,就是欲火如焚的时节,听了我这一段冰水浇背的话,也应立时消歇。殊不知在她听了,全不在意,面不失色的笑说道:‘先生的话是好话,很像宋儒学案上面的议论。
不过说话尽可照着那上面说,若照着那上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