个七八寸高的玻璃瓶,里面贮着大半瓶冰清玉洁的蒸馏水,下女一手提着,一手托着茶盘,下楼去了。安子才挨着火炉坐下,对熊义笑道:“在东京这般人物荟萃的地方,雇不着一个略如人意的下女。说起来,倒像我性情乖僻。其实我极不愿意苛派下人,只是下等人中绝少脑筋明晰的。”
熊义进门即见房中陈设虽没什么贵重物品,却极精致,不染纤尘。四壁悬着大小长短不一、无数的锦囊,大概尽是乐器。
在电光下,见安子长裾曳地,足穿白袜,如银似雪;头上绾着西式发髻,在外面被风吹散了些,覆垂在两颊上;没些儿脂粉,脸上皮肤,莹洁如玉;长眉秀目,风致天然,便知道是一个极爱好的女子。看她年龄,虽在三十左右,风韵尤在秦次珠之上。
当下听她说下等人中少头脑明晰的,也笑答道:“便是上等社会中人,头脑明晰的尚少,何况他们下等人?自不易得个尽如人意的。”
安子到此时,才问熊义的姓名职务。熊义存心转安子的念头,自然夸张身世,说是中国的大员,来日本游历的。因贪着日本交通便利,起居安适,就住下来,不愿回国做官。安子看熊义的容貌举动,也不像商人,也不是学生,装模作样,倒是像个做官的,心里也未免有些欣羡。谈到身世,原来安子二十岁上,嫁了个在文部省当差姓菊池的。不到五年,菊池害痨瘵死了,遗下的产业,也有四五千块钱。安子生性奢侈,二三年工夫,花了个干净。还亏得曾在音乐学校毕了业,菊池又是个日本有名善吹尺八的,安子得了他的传授,才能在美术学校教音乐,每月得五六十元薪水,供给生活。在菊池家没有生育。
妇人守节,在日本是罕有闻见的事,因此安子对人仍是称母家的姓,不待说是存心再醮。当夜两人说得异常投合,到十二点
钟,熊义才作辞回家。
次日,用过早饭,熊义怕秦家又有人来叫他去,急忙换了套时新衣服,跑到安子家来。昨夜望着熊义出神的下女,出来应门。一见熊义,笑得两眼没缝,连忙说请上楼去坐。熊义只道安子在家,喜孜孜脱了皮靴,下女在前引道,熊义跟着上楼。
只见房中空空,并不见安子在内。熊义正待问下女,你主人到哪里去了。下女见熊义已经进房,顺手即将房门推关,从书案底下拖出昨夜熊义坐的那大蒲团来,笑吟吟送到熊义面前道:“请先生坐坐,我主人就要回家的。”熊义一面就座,一面说道:“你主人嘱咐了你,我来了,教我坐着等的吗?”下女且不答话,拈了枝雪茄烟,递给熊义;擦着洋火,凑近身来。熊义刚伸着身子去吸,那洋火已熄了,以为下女必会再擦上一根;等了一会,下女还伸着手,拈着那半断没烧尽的洋火,动也不动。熊义心里诧异,抬头看下女,两眼和钉住了一般,望着自己的脸。熊义老在花丛的人,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,掉过脸见火炉里有烧燃了的炭,也不理她,自低头就炭火上吸;暗自好笑,这种嘴脸,也向人做出这个样子来,真是俗语说的“人不知自丑,马不知脸长”了。下女见熊义掉过脸去,也挨过这边来,借着拨火,双膝就火炉旁边跪下,膝盖挨紧熊义的大腿。熊义连忙避开问道:“你怎知道你主人就要回的,教我坐在这里等呢?”下女涎着脸笑道:“我主人照例是这么时候回来,因此教先生等。”熊义道:“这么时候,是什么时候,此刻还不到十点钟,你主人到哪里去了?”下女望着熊义的脸半晌道:“先生昨夜和我主人谈了那么久,还不知道她到哪里去吗?”熊义点头道:“呵,上课去了。那如何就得回来?我走了,她回来的时节,你说我夜里再来。”用手按着火炉,待要立起身,下女拖住衣袖道:“请再坐坐。我主人今日只有八至
十两点钟的课。先生若走了,她回家又得骂我。”熊义问道:“你主人因这一般的事体骂过你么?这里常有男朋友来往么?”下女摇头道:“没有骂过。我主人没男朋友往来。不过,我主人脾气不好,无一日不骂我几遍。但是她有一宗好处,骂我是骂我,喜欢我的时候,仍是很喜欢我,随便吃点什么,给我吃。她最爱好,半旧的衣服,就嫌穿在身上不好看,整套的送给我穿。先生看我身上穿的这件棉衣和这件羽织,不都是很贵重的绸子吗?我煮饭扫地,穿了两个多月,还有这么新。我有个亲眷,在质店里当伙计,前日我教他估价,他说好质六块钱,若是卖掉,到万世桥,也可卖十块钱。”
熊义见下女呆头呆脑的样子,说出这些话来,忍不住好笑。
然心里倒原谅她,那种痴笨样子,倒不必一定是存了邪念。立时把讨厌她的心思减了许多,逗着她谈谈倒也开胃。笑问道:“你伺候你主人几年了?还没有婆家吗?”下女道:“我姓吉田,名花子,今年二十一岁了。”熊义笑道:“我是问你从何时来伺候你这主人的,不是问你的姓名年岁。”花子道:“我知道先生不是问姓名年岁。但是先生不问我有没有婆家吗?我婆家原是有的,丈夫也是中国人,在这里留学。我十七岁嫁了他,同住三年。去年他毕了业,回北京去考什么文官试验,教我等他来迎接回国,约了四个月往返的。谁知他一到北京,就写了封信,寄了二十块钱来,说他家里已经替他另订了亲,就在这几日结婚,不能再来迎接我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