荆姨娘比那三人倒来得自在。祝筠也爱这边清净,一月倒也好几天在他屋里过宿。荆姨娘早起梳洗妆饰完毕,就将应办事务料理妥当。接着集瑞堂听差的嫂子拿了知单来打“知”字。荆姨娘瞧了,写个“知”字,秋云、仙凤也画了“知 ”,交给他往别处去了。他们伺候着老爷的开水、丸药、点心等项,老爷尚在安睡。
且说梦玉一早起来,翠凤们服侍着梳头洗脸,戴上束发冠,穿了衣服、靴子。吃过丸药、点心,走到西屋里同掌珠亲热了一会。时晓阳初出,他走出院门,看见大院子同回廊下那些老妈们正在打扫,拣直绕过介寿堂,进了东院承瑛堂。正屋尚未开门,梦玉走到芳芸门口,正遇着巧儿端着马子出来,看见梦玉呶呶嘴道 :“还睡着呢。”梦玉轻手轻脚走到屋里,见放着 帐子,就轻轻走到炕前掀开帐子,觉得一股温香酥人筋骨,看见芳芸穿着青滚口的白纺绸短衫,水红单绸小衣,身上搭着大红线纱夹被,半享单乌云,侧身向外正然酣睡。梦玉坐在炕沿,将身轻轻睡下。芳芸不觉惊醒,见梦玉忙问道 :“大早的你来 干什么?”说着,将枕头往外拉出点子,让梦玉睡下。梦玉道:
“我惦记着姐姐,特来瞧瞧,不知身子好些没有?”芳芸道: “昨晚吃了饭很舒服,夜间也清爽,比那几天觉着好的多了。 你回来了身子乏不乏?”梦玉道 :“一点儿也不乏。今儿众人 给姐姐做生日,姐姐知道不知道?”芳芸惊道 :“谁替我做生 日?你瞧瞧老爷病到这个分儿,太太急的什么似的,我还有心 肠做生日?这是何苦呢!费这些事,我是断乎不要的。我知道这兴风作浪,又是你的主意。我今儿不起来,睡一天,你们要闹只管去闹,我全不管。”梦玉一团高兴,被芳芸说了个冰冷。
睡在枕头上,一声儿也不言语。芳芸见他如此,心中又过意不去,因将一只手搭在梦玉身上说道 :“日子正长,等着将来 你……”才说到这儿,不觉满面飞红,顿住了口。梦玉心中领会,将头往里挪了一挪,说道 :“今儿实在不是我的主意,将 来我替姐姐做生日的日子多着呢。”芳芸听了,一声儿不言语,定了一定问道 :“是谁的主意?”梦玉就将夜间的说话说了一遍,又将知单念与他听。芳芸道 :“他们还说些别的没有? “梦玉道:“他们没有说什么别的。”芳芸道 :“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?还要在我面前油嘴滑舌的装糊涂!”说着,用手在他头上一指,梦玉听了“嗤”的一笑,将脸儿贴着脸亲热了一会,说道 :“姐姐你起来梳洗,我到松大叔那儿去请安,咱们 一会儿再见。”芳芸道 :“又不要到那里去混跑。”梦玉点头, 下了炕,急急忙忙穿东过西到了垂花门,见查大奶奶们都问了好,说道 :“我到意园去请松大叔的安,还要到各位师爷先生 们屋里走走。”查大奶奶道 :“各当铺、京庄、绸庄的伙计们 昨日都来问好,哥儿该去回看回看。别处不用去了,等着他们来过再去。”梦玉点头,走出垂花门,查大奶奶站在门口,对着该班的道 :“去对槐大爷、查大爷说,多着几个人伺候大爷 去回看各铺的伙计们,不要混到别处去。牲口上小心,别骇着大爷。”该班的答应,飞跑出去传话。
梦玉离了垂花门,走过忠恕堂大院子。东边一个小花圃是蕉雨山房,梦玉看文章的老师鞠冷斋先生设帐之所。这位师爷是个进士出身,做过一任知县,因过于拘执,不达时务,难胜地方之任,情愿休致。他是祝尚书的同年,所以祝筠请他在家给梦玉看文章,每年送他五百金束修。鞠冷斋最喜幽静,不通庆吊。祝筠知他的脾气,送他在这忠恕堂的东边蕉雨山房,是个人迹罕到之所。派了两个极爱闲、极偷懒的家人、小子服侍。
鞠冷斋见梦玉聪明风雅,十分欢喜。每逢文期,无不详细批改,悉心讲究,梦玉亦颇能领会。老太太见鞠冷斋是个老道学,甚为钦敬,常将鞠太太、秋瑞小姐接到家来,一住就是十天半月。
鞠太太只此一女,爱如珍宝。
这秋瑞小姐生得艳如桃李,而性若冰霜。同梦玉深相契合,亲爱异常。比梦玉大三岁,博古通今,无书不读,洵为巾帼相如。只是性情古怪,叫人难测。就是同梦玉,亲爱的时候竟似夫妻姐妹,冷淡起来又如陌路仇人;将一个极会温柔、极多情义的祝梦玉,无从设想,只得见他亲热的时候,忍不住的说道:
“古今的闺秀如姐姐者,可为杰出;而世间之如梦玉者, 固不乏其人。但姐姐之所遇者,只惟梦玉。我见姐姐亲爱的时候,待梦玉如同手足还觉过分;忽然冷淡,见梦玉就像冤家还加几倍。这是什么缘故倒要请教,你说说我听。”秋瑞笑道 :“蠢 才!我以你为千古知音,谁知你是个皮相的顽石。你既不明白我的心迹,我倒要说与你听,好叫你这石点头。”梦玉笑道:
“姐姐如果说得有理,我不但点头,还要稽首再拜。”秋瑞道: “但凡天地间有性者未有无情, 未有无情而情之邪正不一。
春之风、夏之云、秋之月、冬之雪,此天之情也。山川花木、鸟兽鱼虫,此地之情也。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,此人之情也。天地之情,生生不息,而人之情,则渺渺难名。譬如世间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