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郑重重的定了一个方,服下,依然如故。一连数日,清楚时候喝不了数口稀饭,余外便昏昏沉沉,不像是睡,也不像是醒。谡如夫妇,逐日早晚叫人来问。
一日,谡如亲自前来,秃头迎出,知痴珠吃下药刚才睡下,谡如就坐外间。此时正是日高卓午,满院中森森槐影,鸦雀无声,惨绿上窗,药炉半烬,已觉得四顾凄然。忽听痴珠呓语道:“梧桐叶落,是我归期。”一会又说道:“还有十五个月哩。”一会又吟道:“人生无家别,何以为蒸黎!”以后语便微细,恍佛有七字一句,是“身欲奋飞病在床”。又叫了几声“茜雯”,忽然大声道:“比闻同罹祸,杀戮到鸡狗。”以后声又小了。约略有“蔓草萦骨,拱木敛魂”八个字,余外不辨什么。谡如听着发怔,只得唤秃头道:“你叫醒老爷。”秃头进去,好容易将痴珠唤醒,含糊一语,又昏昏的睡去了。谡如跟着进来,见痴珠穿着贴身衣服,遮着紫纱夹被,瘦骨不盈一把,心中十分难受。便向秃头道:“我且回家,访个名大夫来瞧吧。”谡如说着,招呼伺候,上马去了。
次日,谡如延了一个大令,姓高的,也不中用。还是颜参将荐一兵丁,姓王的,和那麻大夫细细的商议,决之心印,眼下药,却能多进了几口稀饭,人也明白些。自此,病势比以前便慢慢的减下来。只可怜秃头彻夜无眠,足足闹了一个多月。
再说荷生自见过采秋之后,琴棋诗酒,匝月盘桓。美人有豪杰之风,名士无狂旦之气,虽柔情似水。却也稳重如山。此时芙蓉洲荷花盛开,荷生践约,还敬了众缙绅。十妓中只秋痕、掌珠病不能来。这日,管弦沸耳,酒肉餍心,却不过小岑、剑秋,也不唤采秋侍酒,就中单赏识了洪紫沧。
二十三日系荷花生日,荷生先一日订了小岑、剑秋,也订紫沧,只传着丹翚、曼云伺候。日斜后,就套车到了愉园。此时采秋卧室早移在水榭。荷生正从西廊向水榭步上来,远远望见采秋斜倚正面栏干,瞧着荷花。荷生见了,忽然心中一动,好像几年前见过这样光景,便站在栏干前默想,却再也想不起来是何人、何地。
那采秋早笑盈盈的迎上来,说道:“你心里想什么?你看夕阳映着红莲,分外好看哩。”荷生笑着走过来,一面说道:“我忽然记起一件事,不要紧,不用说了。”丫鬟们搬了两张湘竹方椅子和茶几二人就向着栏干坐下。丫鬟递上两钟雪水炖的莲心菜。荷生还默想了一会,谁知越想越记不起。回眸一盼,又见采秋晚妆如画,头上乌云一丝不乱,一身轻罗簿彀,映着玉骨冰肌,遂把前事忘了。采秋道:“人言红莲没有白莲的香,你不闻见香么?”荷生笑道:“大抵花到极红,香气便觉减些,所以海棠说是无香。这也是予齿去角的意思。其实,是个名花,再无不香的;只是这种香,只许细心人默默领会,比不得那素馨、茉莉的香,一接目便到鼻孔中来。”采秋也笑道:“这才是心清闻妙香。要晓得他有这一股香,才算是不专在色上讲究哩。”
二人在花前谈了一会,才进屋子坐下。荷生瞧着楹联,说道:“你这里都没有集句对子,我集有一对,写给你吧。”随将明日的局告诉采秋,就说:“八下钟,我坐车来和你同去。”便走了。
次日,二人同到了柳溪,上得船来。那船刻着两个交颈鸳鸯,两边短短的红阑,玻璃长窗,篷盖上罩着绿油大卷篷,两边垂下白绫飞沿,中舱靠后一炕,炕下月桌可坐七人人。另一个船略小些,是载行厨及跟人的。荷生瞧着表道:“早得很呢。”一会,丹翚、曼云先后到了。又一会,小岑、剑秋、紫沧也都来齐。那船就咿咿哑哑的,从莲萍菱芡中荡出,穿过石桥,不上一箭中,便是芙蓉洲水阁。这水阁造在水中,后面桥亭接上秋华堂,前三面俱是楠本雕成竹节漆绿的栏干。
大家上了水阁,凭栏四望,见两岸渔帘蟹簖,丛竹垂杨,或远或近,或断或续,尤觉得烟波无际。家人上来请示排席,剑秋道;“船里去吧,一面喝,一面看。”大家俱以为然。一会,跟班回说:“席摆停当了。”七个人都下出来,入席坐定。水手们分开双桨,向荷花深处荡来。只见白鹭横飞,垂杨倒挂,香风习习,花气蒙蒙。真是香国楼台,佛天世界。
采秋笑道:“今日不可不为花祝寿。遂站起来,扶着船窗,将一杯酒向荷花洒酹了一回。荷生说道:“正是。”就也浇了一杯酒,二人相视微微而笑。于是大家饮了数巡。那边船上,又送过了新剥的莲子,并一盘鲜荔,各人随意吃了。紫沧望着采秋道:“今日这般雅集,何不行一令?”采秋想了一想道:“今日令筹俱不在此,只好行一个简便的。这令叫做‘合欢令’。我先喝一杯令酒,以下如有说错的,照此为罚。”一面说,一面端起杯酒喝了。使说道:“这个字,要两边都一样,可以挪移的。听着:‘琵字喜相逢,东西两意同。拆开不成字,成字喝一杯。’”又接着说道:“荷字飞觞:笑隔荷花共人语。”
采秋并坐是荷生,荷生上首是曼云,恰好数到“荷”字。曼云只得喝了一杯酒,道:“这字很少,只怕我要受罚了。”小岑、剑秋,也各人凝思了一会,都道:“这令看着不奇,竟难的。”荷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