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上楼,便往四下一看,这楼系三间中一间,南边靠窗半桌上一个古磁器,盛满水,斜放数枝素心兰、水栀等花;上首排着一张大理石长案,案上乱堆书本、画绢、诗笺、扇叶,和那文具、画具;东首窗下摆着香梨木的琴桌,上有一张梅花断纹的古琴。随后听着扶梯上弓鞋细碎的响,采秋也上来了。
此时荷生立在窗前,采秋正对着明窗,更显得花光倒聚,珠彩出生。头上乌云压鬓,斜答着两个翠翘,身上穿件淡青春罗夹衫,系着一条水绿百折的罗裙。因上楼急了,微微的额角上香汗沁出,映着两须微红,更觉比吕仙阁见时,又添了几分娇艳。便让荷生坐在长案边方椅上,自己坐在对面。那侍儿送上两钟龙并茶,采秋接过,亲手递给荷生。荷生一面接茶,一面瞧这一双手:丰若有余,柔若无骨,宛然玉笋一般。怕采秋乖觉,只得转向侍儿,说道:“你芳名叫做什么?”采秋道:“他叫红豆。”荷生道:“娟秀得很。婢尚如此,何况夫人,北地胭脂,自当让君独步!”
采秋道:“过誉不当。我知并门《芳谱》,自有仙人独步一时了!”荷生笑道:“这是女学士不肯就征,盲主司无缘受谤!”采秋笑道:“这也罢了。”半晌,又说道:“儿家门巷,密迩无双,几番命驾,恐未必专为我来。”荷生正色道:“这却冤煞人了!江上采春,一见之后,正如月自在天,云随风散,不独马缨一树不识门前,就是人面桃花,也无所谓刘郎前度。”
荷生正要往下说,采秋不觉齿粲起来,双波一转道“说他则甚。”遂将荷生家世踪迹问起来。荷生便将怎样进京,怎样会试不第,怎样不能回家,怎样到了军营说了。采秋道:“此刻的意思,还是就借这军营出身,还是要再赴春闱呢?”荷生便蹙着眉道:“元宵一战,本系侥幸成功。我本力辞保荐,怎奈经略不从,其实非我心所愿。”采秋点头道:“是。”随又叹道:“淮阴国士,异日功名自在蕲王之上。在弱女子,无从可比梁夫人。所幸诗文嗜好,结习已深,倘得问字学书,当亦三生有幸。不识公门桃李,许我杜采秋连队春风、参人末座否?”荷生笑道:“这太谦了。”
先是荷生一面说话,一面将案上书本、画绢乱翻;这会却检出一张扇页在手,是个画的美人。便取笔向墨壶中微徽一蘸,采秋倚案头,看他向上面端端楷楷的,写了一首七绝,道:
淡淡春衫楚楚腰,无言相对已魂销。
若教真贮黄金屋,好买新丝绣阿娇。
款书“荷生题赠采秋女史”八字。写毕,说道:“贻笑大方!”又抚着琴道:“会弹么?”采秋道:“略知一二。”荷生道:“迟日领教吧。”便走了。以后剑秋知道,好不讪笑一番。正是:
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。
无曲中意,有弦外音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 接家书旅人重卧病 改诗句幕府初定情
话说痴珠移寓汾神庙之后,脚疾渐渐痊愈。谡如因元夕战功,就擢了总兵,游鹤仙加了提督衔,颜、林二将也晋了官阶,遂与合营参游议定,公请痴珠办理笔墨,每月奉束二百金、薪水二十两,就借秋华堂作个办事公所。便有许多武弁都来谒见,倒把痴珠忙了四五日。
自此秋华堂前院搭了凉棚,地方官驱逐闲人,不比从前是个游宴之所。痴珠却只寓汾神庙西院,撤去碑板,把月亮门作个出人之路。又邀了两个书手:一姓萧名祖酂,字翊甫;一姓池名霖,字雨农。小楷都写得很好,便请他们住在堂后两间小屋。这西院中槐阴匝地,天然一张碧油的穹幕,把前后窗纱都映成绿玻璃一般。屋里炉篆微熏,瓶花欲笑,药香隐隐,帘影沉沉。痴珠日手一编,虽蒿目时艰,不断新亭之泪,而潜心著作,自成茂苑之书,倒也日过一日。偶有烦闷,便邀心印煮茗清谈,禅语诗心,一空尘障。时而李夫人馈遗时果名花、佳肴旧酝;或以肩舆相招至署,与谡如论古谈兵,指陈破贼方略;间至后堂,团圆情话,儿童绕膝,婢仆承颜,转把痴珠一腔的块磊,渐渐融化十之二三。
到了六月初,起居都已照常。收了两个家人:一唤林喜,一唤李福。谡如又赠了一辆高鞍车,一匹青骡。这日正在研朱点墨,忽节度衙门送到自京递来家报,好不欢喜。及至拆开,顿惨然,泪涔涔下。
看官,你道为何呢?原来去年八月间,东越上下游失守,冶南被围,痴珠全家避人深山。不料该处土匪突尔竖旗从贼,以致亲丁四十余口,踉跄道路。痴珠妾茜雯正在盛年,竟为贼掳,抗节不从,投崖身死。老母及余人,幸遇焦总戎带兵救护,得无散失。至戚友婢仆,沦陷贼中,指不胜屈。比及敉平,田舍为墟,藏书扫荡个干净,而且上下游仍为贼窟。慈母手谕痴珠,令其在外暂觅枝栖。
痴珠多情人,既深毁室之伤,复抱坠楼之痛,牵萝莫补,剪纸难招,明知乌鸟伤心,翎原急难,而道弗难行,力穷莫致。从此咄咄书空,忘餐废寝。不数日,又倒床大病起来。这晚,翊甫、雨农、心印俱来,痴珠竟糊糊涂涂,认不清人了。慌得心印、秃头赶着请个麻大夫,诊了脉息,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