点霜两鬓,银丝样洒洒虬髯,驾雾一身,泥塑般巍巍神相。头戴凌云三角嵌线巾,身穿蜜色四缃回襕氅。腰系百辫黄丝绦,手持九节斑竹杖。酒中未醒,依违醉后魔魂;梦里犹疑,仿佛座间灵像。
且说魏进忠在梦中,见这老人说道:“小神是本坊司土之神。昨日上公大贵人到来,小神侍立拥护。上公此去,前程远大。切莫愁烦。这个小鬼望乞宽赦。”进忠忽然醒来,把眼儿抹一抹,睁着一看,不见这个老人,便掉过头来,看那座上伸像,就是梦里一般的。进忠心里便喜道:“灵神又指俺路头儿,但是有什么本事,挣得个好日?”慌忙跳起身来,把这小鬼儿竖起,依旧立在神像旁边了。进忠纳头便拜道:“进忠到京,如有好日,当重新启建这祠宇,设立祀田,四时祭享大神,以表今日教俺之意。”许愿已毕,进忠又得这一次神明点化,看看胆壮了,想道:我后日定然发迹无疑了。只是不随他们这一伙,甘自忍饥受冻。俺使些乖儿,混些酒肉吃吃,且养好了疮儿,再作道理。正是:
情知不是伴,果然事急且相随。
不知进忠可像个内相吗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 旅店乞食
话说魏进忠净了身后,须眉都褪着,真是一个太监了。只是那疮儿不能够痊可。走到临清地方,有个花子太监头儿,叫做萨辣虎鲍宁,有些力气。又甚狡猾,众花子都是怕他的。这鲍宁傲人有些赏罚,所以服得人。原来阉割这件事,非关圣上敕旨。北方人家生了三个几子,自己把一个阉割了,申报府县就免一家的差徭。有这个便宜,因此人家不惜这儿孙,弊端甚多。但是选不中的,又不会做经营买卖,又入不得三教九流,心里怀恨着父母,父母又不能养活他,便流落求乞了。一则倚朝延的人,二则以党类众多,故此强横诈人。进忠原是乖巧奸滑的,假意小心混着那鲍宁,就容他入伙。照管他不受人欺侮,也不致饥寒了。鲍宁见进忠伶俐,心里到也三分喜他,问着姓名籍贯,进忠一一对答了。鲍宁又问道:“几时净身的?”进忠便胡答应道:“小时净身的,父母就双亡了,不晓得几岁上。”支吾过了。
且说那众花子,敛些钱,买些酒肉鱼菜,为进忠接个风,聚在一个僻静的破败院落里头,脱掉了这些叫化行头,换着那干净的衣服,尽兴玩耍,唱的唱,吹的吹,快活吃三杯儿。那鲍宁说道:“你们唱的都是旧套子,听得耳朵里厌烦了。有时新的唱一只儿,我们大家吃一大碗。”这些众人你看我看,都不晓得。齐说道:“新入班的魏官儿,他是风耍的人,定然会唱的。”鲍宁道:“他才入班来,你们哪里晓得他风耍的。”中间有一个轻嘴弄舌的人说道:“不是会风耍的,哪里会生风流疮儿?”大零哄然大笑起来。那进忠便高兴露出本事来了。自唱自弹个琵琶词《山坡里羊儿》:
掩重门,独看明月;恨多才,难挨今夜。似这等鸾孤凤拆,都做了风流业。俏身躯,憔悴些;俊庞儿,黄瘦也。为只为离多会少,教我枉受了些闲磨灭。一会家猛上心来,思量杀无处说。愁来的唓嗻,半折金莲十数跌;害的来随斜,一寸柔肠千万结。
鲍宁听了与众人一齐喝采道:“好!好!”一齐来送进忠一大碗。众人各吃了一大碗。那鲍宁嫌这酒淡。进忠道:“酒淡有个方见——拿刀来!”鲍宁说:“要刀怎么?”进忠道:“杀杀水气。”那众人大笑道:“妙妙妙!想是魏官儿,极会说笑话的,说一个,咱们听。”进忠道:“说便说,列位各要吃一大碗。”众人道:“吃吃吃,妙妙妙。”进忠便就口儿说道:
一家人象,姑嫂两个。那姑娘专要通文,但说什么便‘妙妙妙’。一日招赘个女婿进门,当夜嫂子去听房,并不做声。次日那嫂子便问着姑娘道:“你时常说话通文‘妙妙妙’,怎么昨夜再不做声?”姑娘道:“妙不可言。”
众人拍手哈哈大笑道:“好笑话!好笑话!真动兴!真动兴!”那轻嘴弄舌的道:“兴儿便动了,鸡巴又没了。”鲍宁大叫道:“这杀风景的活,罚他一大碗水。送魏官儿一大碗酒。两人对饮。”不敢拗,是日痛饮大快。自此之后个个爱着进忠的。这也不在话下。
且说进忠一日到那饭铺里,向这些客商们付钱。那店主人见他身上臭气,甚是厌恶他,便骂道:“不会讨饭的贼花根,大铺大行里不去,倒在咱饭铺里讨钱,哪个有钱与你?还不快走!”那进忠倚着自家人众,使发起性子,也把店主人大骂,怒目张拳,反要抢进店厮闹,却把身上破衣服都脱掉了,赤条条露出个广疮身子。
岂知客人内有个相士,姓陶名玄,天台人氏,游遍江湖的,冷眼瞧见魏花子身段如此雄伟,岂常落于人后。有心去结识他,遂进前劝解,将手拍他背道,“不要恼,不要恼。你原不是那一辈人。你且住了,听我有一句话儿对你说。”进忠见这相士苦劝,便回过头来,对相士道:“咱是暂时落泊的人,咱自与列位爷讨个钱儿,他怎的骂咱?”相士道:“是,是,不消说了。”进忠道:“方才爷说有句话儿见教吗?”相士又抚摸进忠的背道:“你到了五十之外,极富极贵,王侯比肩。”进忠大笑道:“爷,你要劝解,就生出这句话来哄咱。咱如今的性命,一日也是难过的,怎挨得到五十外头?且是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