岁上清河县遭金兵拆散,已是十年。只道是不在了,原来也出了家做了和尚。上年同家人玳安闻知我在淮安,南来寻访,不料又遇了土贼掳去,不知死生如何。因此这条心肠不断,还指望母子相逢,特来大刹许愿,佛前化这道疏,日后果得相逢,还来答报三宝,另做道场。”如惠同知客留月娘一起在斋堂吃茶,才细细说起:“在扬州天宁寺,曾遇见一个小沙弥,名唤了空,同单上一宿,也说是山东人,来南方探问母亲。写了一个乡贯名姓,贴在十方堂上,求这方上的师父们通个信息。到了次日,同他过江去了。莫非就是令郎么?”说到此处,玳安上前问:“了空穿的甚么衣服?”如惠说:“是一件大破衲裰,倒不像是他的,多是方上化来的。”玳安道:“原穿的是一件大破皂布单直裰,衣服虽然不对,却是真信。”问了是三月初四日在镇江作别。月娘大喜,向佛前韦驮拜了又拜。可见佛法慈悲,一时间就得了真信,岂不是观音的灵感。即时起身辞别了长老,回东村观音堂去。大家欢喜,和拾了一个元宝一般。又借《华严经》贯诗:
楼阁门前立片时,龙华施主几时归。
不惟弹指观深妙,又听慈音语细微。
理智化为身日月,菩提心是道枢机。
许多境界无来去,万里天边一雁飞。
月娘得了孝哥的信,昼夜思想,恨不得一步赶上,母子相见。先是欢喜没有儿,忽然有了儿;后来日日悲感,有了儿又恨不得见儿。那日和玳安商议,要同上镇江去找寻孝哥。自家又是尼姑,满口的功课都会了,又有玳安领路,不比以前妇女空身远行。因此辞了玉楼,要起身南去。玉楼自知月娘思儿心盛,不好留他。那观音堂老师姑说:“我当初出家,曾许上南海落伽山参拜观音菩萨,到今兵荒马乱,二十多年不曾了得心愿。你今千里寻儿,虽是出家,终是个妇道家,见人口羞面嫩,我今陪你南行,了此心愿。等你儿子相见了,我自去南海烧香。”月娘大喜道:“老师父肯和弟子同行,越发好了。”看了一个出行的吉日老师姑把庵上米粮家器,交代与玉楼和一个火头看守,和月娘、小玉、玳安一行四众,打扮做行脚烧香的尼僧。炒些干粮,玳安挑了行李,扁拐蒲团大瓢木鱼卧单等物。玉楼送上三两路费,劝月娘“见了孝哥,早早回来,我在这里望大姐姐,就是个亲人了,千万休撇下我去远了。”姊妹洒泪而别,又到湖心寺寻见如惠,细问了空去路。如惠道:“我同他过了江,因家母在姊妹家,住在城里,他自往甘露寺投宿去了。”月娘又求如惠写了一个路程帖儿。一行四众上大路而去。
不消说饥餐渴饮,一路投寺观安歇。过了扬州,直奔江口。玳安挑着行李,先去觅船。只见一船人坐满了,月娘众人上得船舱坐下,玳安在船梢上,却有一个老和尚先在那里。玳安问:“老师父是那里寺里?”老和尚道:“是这甘露寺的,”玳安问:“贵寺还开从林接众么?”老和尚道:“一个有名的古刹,在江南头一个路口上,怎么不接众?”玳安道:“有一个小沙弥,名叫了空,可在你丛林里么?”老和尚顺口答道:“正在家管殿上的事哩。早起来撞钟打鼓,都是他一个,好不勤谨辛苦哩。”玳安听了空有信,连忙向月娘说了一遍,大家欢喜不提。原来这和尚耳聋,他寺里法师叫作宝公,误听做了空,正是各人说各人的话。行不多时,过了金山江口,上岸来不多路就是甘露寺。一路回廊上去,江天阁、海狱庵、刘先主孙权试剑石多少胜景。月娘一行四众,没有闲心观看景物。进到大寺,先拜了佛,就投斋堂来。这比丘尼和男僧不同,只留一斋,原不留宿的,因此知客不来照管。月娘走到丛林单上一看,正敲板吃午饭,满堂僧行有二百众,俱在大长条凳上低头吃斋,见月娘进来让坐。月娘不好住下,使玳安细细看了,那有个孝哥。说说不及话,船上的老和尚背了半义袋米摇进寺来,玳安问道:“师父,你说了空的,今在那里?”老和尚道:“你们随我进来,他在殿上管事,却到这十方堂做甚么?”引着一行四众穿过塔房、厨房、经堂,到了一座客厅,桌椅鲜明,挂一幅观音出山像。让月娘众人坐了,他却去传宝公出来。月娘心里自想,儿子年小出家,到此大寺,就这等有个体面,好似个堂头一般。等了一会,一个沙弥先捧出四盏茶来,众人吃了。只听方丈里敲了一声云板,几个沙弥拥着一尊法师出来,但见:
头如苍雪,重重螺顶出圆光;眼似寒星,摺摺衣纹多道气。才向匡庐、入定竹林经一夏,又回江口谈禅。北固说三生,鹤随飞锡过江东,龙负净瓶游海上。
原来这法师就是毗庐庵的雪涧老和尚。因王杏庵修完大殿,向南海探取明珠,要接引了空回寺,改名宝公禅师。先到匡庐过了夏,来到甘露寺,见南北交兵,不便南行,本寺长老留在方丈里,又设了水陆道场三十昼夜,超度阵亡的冤魂。这聋和尚只听了空二字,误听做宝公禅师,说这一行尼僧是来随喜水陆道场的。聋和尚从扬州化回盏米来,船上遇见月娘,错领到这里,也是月娘有缘,佛法中接引,日后完聚,埋伏在此处。
却说月娘一行四众,坐了一会,专等了空出来。忽然里面走出一尊法师,有七旬以上,古面庞,眉碧雪顶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