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夜无眠,次日径同一班人人起身回楚国去了。正是:
望断婵娟暗倚门,举头惟见雾成文。留情空有心千种,不及征途一片云。
却说伯比回至楚国,复了楚王之命,转到家中,一心想着郧女,废寝忘食。惟有国家多事之时,那伯比原是功名路上人,还肯打起精神来去做一番事业。及至闲暇,仍旧体上害病一般,家中虽有妻小,竟自没心去对付他,并无子息,中年而亡,这是后话,不必细讲。且说那郧女一心专等伯比去议亲事,等了一日两日并不见有媒人走动,自己立在门首探望,莫说甚么媒人,连伯比的影也不见了,却也疑心得极。毕竟是女儿家,那里去打听信息,后起忽然闻得人言楚国那起人都回去了。他这心就凭空里脱了下去,好半日再提不起来,先去暗地里啼哭一场。慢慢想道:世上人也再没有这等负恩忘义的了。总是心忙得紧,咒骂也不成一个咒骂,思念也不成一个思念。只是心里苦道:我如拼得一死,今再没别说。看看捱过数月,不觉分娩之期已将近了。郧女口里虽说要死,你说人生在世,那一个就肯把性命轻轻断送的?日挨一日,死也不知说过了几千遍,只是不曾真个死得。那些妇女们说死正与那做官的说致仕一般。所以后人曾有诗云:
相逢尽道作官好,林下何曾见一人。
说那郧女将次分娩,忽然心生一计,走到间壁邻妪家里去。那邻妪正坐在那里绩麻,看见郧女走到,连忙起来施礼,礼毕仍旧坐了。郧女对着邻妪道:“我有一件心腹事情,特来与你商量。”邻妪道:“小娘子有何分付,我老朽自当效劳。”郧女把腹中的物件与邻妪说了,又道:“他明日出来的时节,还要你替我收藏,着将去撇在旷野地方。”邻妪失惊道:“这事决难奉命,倘或你家父母得知,见罪老朽,我却担待不起。”郧女只得再三哀求,又将几件衣服首饰送与他。你说那些婆子们见了钱物连性命也不顾了,那有不应允的?郧女既得邻妪应承,却把心放了几分,且自归家再作区处。不过数日,郧女果然生下一个小孩子来。那时郧女的父母自然有些知觉,争奈家丑不可外扬,到此田地,也唤做没奈何了,任凭邻妪来替他遮遮盖盖,藏了出去。那邻妪自藏了这小孩子出来,心里想道:前日那主东西如今已好消受的了,只是这个小孩子也须与他撇得干净,日后还好觅他些财物。算来算去,止有梦泽那个地方是第一僻远的了。当下邻妪连忙把些破衣败絮包着孩子,揣在怀中,竟望梦泽而去。行了数余里,走得那婆子腰瘫背折,叫苦连天,远远望见一座林子正是梦泽。邻妪眼见不远只得又走,竟似挣命一般,堪堪走到面前,果然是个凶恶地面。但见:
高树搓桠,一片阴云异影。老藤衰短,几枝古怪奇形。清风过处,一声声鸢叫猿啼。惨雾移来,一阵阵神愁鬼哭。背坐崇山,数不尽青峰插汉。前依大港,拍不了白浪滔天。狐狸与獐兔成群,虎豹共豺狼逐队。真个是樵夫不敢执斧而伐木,村竖不敢横笛而牧牛。
邻妪撇了孩子,转身便走。你说那婆子来时已是走不动了,此时为何倒走得动起来?只为看了这荒僻景象,也是要性命得紧,慌慌张张管甚脚高步低,往前乱奔,霎时已到郧女门首了。邻妪暗暗回复郧女,那郧女口里不言,心中暗想:此孩儿身子实出自我肚的。母子天性,未免有割舍不得之意,这也繇他做主不得,只好空自挂怀。正是:
暗里和针吞却线,刺人肠肚系人心。
却说那小孩子撇在地上,四边并没人影,想来也再没有活的道理。况他才离母腹,只消半日之间,就该冻杀饿杀的,难道这几个畜生到会抚养他不成?只不驮他去嚼下肚,也极承盛情了。正不知畜生,只不能彀像人这般会讲话,他的灵性原自与人一样的。况且他那些鸣叫闻嗅的光景,就是他的说话。如今撇这孩子睡在地下,那些狐鼠麂鹿这班畜生也都发哀愍之心,不去惊害他。忽然又跳出一只大虫,你说这些些小孩子,彀他做甚么点心?却不知正是一只乳虎,他的小虎适凑死了,故此见了这个孩子想是有些前缘,大发慈悲,自己身子盘曲了,眠在地上,将乳放他口中,那孩子天生天化不觉吮了几口。从此日食虎乳,习以为常,似人间奇子。你说那世上戴纱帽的,人人称他是虎而冠的,故此把一个楚大夫的种,将来过房与老虎做儿子,这也不为异事。一日郧子带领许多军兵士卒,擎鹰牵犬,出来打猎。先从近地游畋一番,还觉不畅。郧子分付众人道:我们必须直到梦泽走一遭,方快吾意。那梦泽地面又广,野兽甚多。众人听令,即便欣然而往。顷刻之间,早已来到梦泽。那郧子和众军士们,无过是枪刺野兽,箭穿小鸟,大家戏耍一番。偶然撞到一个所在,只见一个大虫睡在那里,众人一齐惊喊,鸣锣击鼓,赶向前去。那大虫全然不动,众人又道是只死虎。内中有大胆的出头去定睛一看,老虎身边却像一个小孩在睡着,又看一看是乳着一个小孩子,因此不动的,众人都叫道:古怪,我们且赶了老虎去,大家看个明白。当下击鼓鸣锣,摇旗呐喊,那老虎被人搅扰不过,只得慢慢走去,转身回顾也有不舍之意。众人道:虎生人决是妖孽。又有的说道:老虎都生起人来,还是祥瑞。郧子道:大家都不许喧嚷,且去抱那孩子来看。那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