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还睡在床上,听得外面金风飒飒,落叶飘飘。那两个幼子叫道:“娘阿,天色寒冷,须要绵衣穿了。”闵母道:“儿,我知道了。”急急起来披了衣服,梳头洗面,整治朝膳,自己与幼儿三人吃了。幼儿道:“哥哥与父亲御车远走出门,身子不知冻得什么样哩?”闵母道:“阿损是个贱骨头,那里比得你们两个,便冻杀了他,与你何干,偏要挂念他怎的。”幼儿道:“阿哥与我一样的,娘怎么这等说。”闵母骂道:“怪小奴才,凡事繇娘做主,谁要你们饶舌,再若如此就要讨打。”幼儿畏怕,不敢则声。闵母就开了箱取出丝绵撑开,约有一二斛,连忙将幼儿所穿的夹衣脱将下来,随叫他坐在被窝之中,生一炉炭火放在被外,自己便把领缝袖口拆开,正要翻绵,又来与幼儿盖好了被,问道:“儿,你们想是肚饥了。”你看那小孩子们果品糕饼,原是他的性命,巴不得到口头,再没有娘去问他,那做小孩子的不作娇作痴要食吃的。所以,两个齐声答道:“正饥哩。”闵母即令小厮们到市上买东西与幼儿吃了。方才动手翻了长的,又翻次的,丫鬟颐指气使,相对翻好绵衣,就与幼儿穿了,绝不提起闵子身上。少顷,闵老从外回来,对其妻道:“不期今日天色一寒如此。”说未了,忽然两个幼儿穿了绵衣走到父亲面前,闵老笑道:“损儿的绵衣也十分要紧了,母亲可替他翻一翻,明日好同我出去。”闵母口虽答应,心里想道:有甚力气与这小猢狲翻绵衣,反坐住了,不肯动身。闵老催道:“就在今日与他翻了,明日有事又好要他为我御车。”闵母道:“我一时身子不健,到晚间我与他做。”闵老只道他果然有病,倒有许多温存。少顷,又有几个出友邀他出门去了。闵子见炉中有火,走近前来烘火,看见两个幼弟身上都着绵衣,取笑道:“兄弟,你穿了绵衣好厚哩。”幼弟道:“方才娘与我二人翻的绵。”闵子道:“好。”只说得这一个字,闵母高声骂道:“畜生,做晚娘的不曾偏曲得你甚么心,不过与这两个小兄弟翻件绵衣,说甚厚,说甚好,你看如今厚了那一个人?有甚么不好了那一个人?小畜生,你快说不是的所在,待我做晚娘的来替你讨饶。”闵子说绵衣一个厚字、一个好字,原是无心,不过与幼弟戏言耳,倒惹得后母闹个不了,只得向前跪下叩头哀告道:“娘是我的亲生之母,怎么如此发恼,孩儿如有不孝,恁凭娘亲责问,何须动气?”闵母见他如此光景,伤拳难打笑脸,况又知自己性躁,强笑了一声道:“你既是这般说,且起来到大门口去,俟候你父亲回家才许你进来。”闵子连声答应而出。后人有穷鸟诗一首为证:
睇彼小鸟,在林之端。出胡不时,为鸷所残。
饮露悲鸣,临风振翰。哀痛惨怛,伤其肺肝。
缅惟往昔,群飞以安。曾几时兮,遘此艰难。如何如何,坐令永叹。
闵母到底是个小器度,没见识的人,心中想道:我本欲乘此衅打他几下,不意这畜生倒说得可怜,我只得饶了他。若容他在眼前,未免看见幼儿吃食,毕竟也赏他些祭喉。只这老昏君谆谆要我与他翻绵,我想丝绵十分高贵,怎舍得把他穿。不若将旧时冷棉翻与他穿罢,在他父亲面前只说新的,那里识得出?新绵留在下年又好增添。算计已定,上楼开箱。他又想一想道:如此做了,人不知,鬼不觉,只要手儿扯得松,捏去软溜溜的,哄瞒得老儿眼睛过,那怕他受寒受冷,与我何涉?及开箱一看,不见有旧绵在内,又开一只箱子,里边都是破绵败絮,心中又动了一点鄙吝的念头,手拿了几块仔细看了一看,心中转一转道:呸!到是我差了,聪明半世,懵懂一时。这些旧絮当初存留在此也是得用之物,如何舍得翻与他穿了。锁了箱子,覆身走下楼来,千思万量,欲待要不与他翻件寒衣,犹恐他父亲作闹,声闻于外旁人议论,说我只爱自己所生之子,将前妻之子凌辱。欲待翻与他穿,这些旧絮实难割舍。那闵母之待闵子如此情景,心如铁石,意似蛇蝎。自古及今,这般继母颇也不少。却说他在楼下沉吟了好一会,无计可施,撞着幼儿在中堂玩耍,正所谓自肉自痛,一个个唤到膝前摩摩头儿,摸摸手儿,问他身上还寒么?幼儿把头连连摇道:“不,不。”闵子在门外细细听见母亲的言语,心中悲切,泪下如珠。那闵老不知在何处饮酒作乐,那想着闵子在大门口冷风中战悚悚孤零零做一个稚子候门的故事哩。这正是:
幼儿失母遭磨折,轻信重婚诈伪人。伫立门前迎父至,朔风凛凛对谁伸。
闵母此时心甚焦躁,惟恐担延他的父亲在面前,万一把新绵翻了,走来走去,忽然一阵大风,东廊之下吹起芦花恍如雪片,向前一看,见那只板箱里还有数斤,原是起初翻褥子剩余的。随把手儿放下去一捏,软滑细润,洁白如绵,遂起他的一点恶念头,哈哈大笑道:我为这个小冤家翻件衣服,思量了许多时候再不停当,谁想这些芦花就在眼前,从今以后他也有衣穿,我再不费心了。便唤闵了脱下裌衣来翻绵。闵子欣然脱下暗喜道:母亲回嗔作喜,这番必定有绵衣穿了。身上止穿得件单衣,依旧立在门外,冻得七死八活,遵母命不敢走入中堂。偷眼一望,翻的竟没一些绵子,乃是芦花,用几根绵线缝绊,如衲衣相似,到晚始完。其风益大,闵子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