糕果茶酒设在神马前面,主人向着井阑行礼,叫做封井。潇洒风流的周文宾本不耐烦做这些迷信习惯的事,叵耐他的父兄都在京华供职,只有老太太、大娘娘以及两个侄儿在杭州居住,母嫂都是女流,侄儿年龄太小,一切除夕祭拜的事除却文宾谁来做主?老太太又是杭州人,一切岁尾年头的习惯,一件件要照着杭州规矩奉行,一件都贪懒不得。文宾没奈何,只得依着母命忙个不了,无暇和老友闲谈。枝山见周德在旁,便道:“杭州贴无字对的风俗,家家都是一般的么?”
周德道:“家家都是一般的,无论大门小户都贴着无字对联。”枝山道:“在这时候可曾贴齐了没有?”周德道:“早已贴齐了。交了子时就是元旦,便不能贴了,要在子时以前一律贴好的。”枝山大笑道:“杭州人但求没事,我偏要教他有事。祝僮,你捧着墨壶,带些大小笔,随我出去。”又向周德说道:“管家高兴也可以跟我们去顽顽。”周德道:“小人去点灯龙,跟着祝大爷去顽顽。”要是周文宾在旁,便要立止枝山休到外面去生事。其时周文宾正忙着封井,无人阻当。于是周德前行,祝僮后随,枝山乘着酒兴便到外面去写无字对联。稍稍弄笔便惹出了一场是非。
正是:
三寸柔毫能召祸,一时高兴易招殃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四回三桩祈祷张木匠过年两副门联徐秀才扫兴 除夕风俗,街衢上的行人彻夜灯笼不息,忙着讨帐还帐。周德提灯笼却照着祝枝山去惹祸招殃。三个人出了周府的门,周德高提着灯笼,照着家家户户,大大小小的“无事联”都已一律贴齐。要是捱家沿户的写将过去,除非千手观音,同时挥洒着千枝柔毫才行。祝枝山只有一双手,一双手中只有一只右手可以握管,无论下笔如飞也写不尽千门万户的联语。只好随着他的兴致,高兴写那家便写那家。大约一条巷里至多也不过写着三家两家。走到一家门口,他有些技痒了,便问周德:“这家是什么人家?”周德道:“这是积善人家,常行好事,是杭州有名的善人。”枝山便提笔在手,蘸一蘸祝童手中托着磨浓着墨汁的墨壶,凑一凑周德手中高举着灯笼的灯光,下笔飕飕,写着普通吉语。叫做:
向阳门第春常在,
积善人家乐有余。
又走了数步,但见一家门首挂着白石浴堂的灯笼,枝山笑道:“这里也可以赠他一联。”便问周德道:“这家浴堂生意好不好?”周德道:“生意平平。开浴堂的老板和小人熟识的,他向小人说,只须每夜盘帐时有八吊制钱便够支持,而且开销以外还可盈余。”枝山道:“他要多少浴客进门夜间便可盘八吊钱呢?”周德道:“洗澡的价钱不一,上等浴堂每客制钱二十文;中等浴室每客制钱十文;下等浴室每客制钱五文。通扯浴客有一千人进门,夜间盘帐便可以有八吊钱进帐。”枝山道:“那么联语便有了。”捉笔写道:
日进千张卵,
宵盘八吊钱。
这十个字周德看了也都明白。“卵”字是男子性具的代名词,这是江浙一带地方,人人知晓的。两个书童见了都是笑不可仰,尤其是祝童,笑了一回又是一回,笑得手中的墨壶几乎泼翻在地。枝山道:“你又吃了笑药么?可记得在嘉兴城中笑个不休,惹得路上行人停着脚步向你呆看?”
祝童道:“苏州人唤那话儿叫做北鸟。‘北鸟’两个字又读作‘八吊’。大爷写的‘八吊钱’,妙语双关,再好也没有。”
枝山频频点头道:“祝童,你识字无多,居然也会得品评文字。”又行了一程路,却见茅屋三间东倒西歪,板扉上也贴着无字对联,枝山道:“这家做什么的!”周德道:“这是唱小热昏的,在城隍庙中说新闻,南腔北调,倒是很滑稽的。枝山道:“对联有了。”提笔写道:
三间东倒西歪屋,
一个南腔北调人。
又走了一程,一家大门很是阔绰,枝山道:“那家总是仕宦门庭,做的是什么官?”周德把嘴一披道:“做什么官,只是一个长随出身,和我一样的,不过他手头积得了许多钱,居然起造大屋,和衣冠中人常常往来。”枝山道:“原来是长随出身,那么我来调笑他一下。
提笔写道:
家居绿水青山畔,
人在春风和气中。
枝山笑向祝童道:“你是会得批评文字的,这副对联写得切不切呢?”祝童道:“大爷不是说要调笑他么?照这十四个字不是调笑他,却是赞美他。便把来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也觉相称。”枝山道:“你这批评便不到家了。要是贴在周二爷的门上,便是赞美他,现在贴在那家的门上,便是调笑了。你不见上下联的第一个字,一个是‘家’一个是‘人’么?明明调笑他做家人,你怎么不省得呢?”又行了一程,打从一条小弄里经过,都是一门两闼的小户人家,黑魆魆的都已闭户睡觉,门缝里又不见灯光。惟有一家门缝中还瞧得见烛影红摇,知道在里面齐利市。一个老婆子高声唤道:“小二,为娘的年纪已迈,不能拜神了,你替我多磕几个头儿,在神前虔心祝颂。”小二答道:“儿子理会得……”里面这么说,外面逛夜的三个人都已停了脚步。祝童凑着主人的耳朵说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