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唐寅道:“原来如此,你便该讲那阿福了。”米田共道:“阿福是一个摇船人家的女儿。小的时节,生的面庞又胖又圆,和惠山脚下泥塑的大阿福一般,因此人人都唤他阿福。
我和婆娘活切头以后,便央人向阿福求亲。阿福的娘也看中了我,但是狮子大开口,须得二十两纹银做聘金。大爷试想,我是一个穷光棍,有了早饭,没有夜饭。吃的都在身上,著的都在肚里。”唐寅笑道:“船家错了,你该说吃的都在肚里,著的都在身上。怎么说颠倒了?”米田共道:“大爷你有钱人不知没钱人的苦,一个人弄得吃的都在肚里,著的都在身上,果然是穷了,但是还不算真穷。”唐寅道:“真穷怎么样?”米田共道:“吃的都在身上,著的都在肚里,才是真穷。生了满身的白虱,这叫做吃的都在身上,把一切衣服都当了钱,买些充饥的东西,都吃下肚去,这叫做著的都在肚里。”唐寅向秋香道:“听了他的话,很可以解除寂寞。他这几句话,大有《传灯录》的意思。《传灯录》上说,‘去年贫,不是贫。今年贫,才是贫。去年贫,贫无立锥之地。今年贫,贫的锥子也没有’”。秋香点了点头道:“大爷道的不错。”米田共道:“相公你说什么去年瓶,不是瓶,端的是油瓶,是酒瓶?”唐寅道:“你不用问,你把你的话讲下去。”米田共道:“自从得了你大爷的扇面,当得纹银多两,我便不愁没有下聘的钱了。回到苏州,央媒说合,把二十两纹银做了聘金,这亲事便成就了。大爷,你的本领真大,你只有轻轻几笔,却替我绘出一个阿福来。”唐寅道:“现在这阿福可曾和你成婚了么?”米田共道:“那有这般容易?阿福的娘何等厉害,他向媒人说。若要我的女儿出嫁,须送财礼四十两,开门钱二十两,缺少丝毫,不是生意经。
大爷,我是一个摇船的人,那里来这许多银两?除非第二次遇见你大爷,替我再绘几页扇面,那便有参天拜地的希望了。”唐寅道:“只须你紧紧摇舟,把我摇到姑苏,我开发船钱以外,再替你绘几页扇面,把阿福绘给你做老婆可好?”米田共听了,好不起劲。果然努力摇船,准备在天明以前赶到浒墅关,守候开放关门。唐寅和秋香并肩坐着,猛觉得手背上面洒了几滴水点。暗想,不妙了,天竟下雨了。于是仰望天空,依旧满天星斗,才知道不是雨点,却是泪点。便道:“娘子做什么?此番回苏,和你一辈子度那快活日子。着甚来由,在暗地里淌泪?”秋香呜咽着说道:“大爷有所不知,奴家夤夜出门,总是不别而行。老夫妇待人不薄,奴家仔细思量,总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。”唐寅道:“娘子又来了,这叫做从权啊。到了后来,华老夫妇一定原谅我们的。”又向米田共说道:“你是善于唱歌的,快拣好听的唱几只给我们听,以便舟中解闷。”米田共道:“大爷那天替我改正的山歌,我还记得,可要再唱一遍?”唐寅道:“已往的歌不用唱了,你只拣几只新鲜的唱给我听。”米田共正待唱时,灯笼里的残烛看看将尽,便即换上了一枝,随口唱道:
送郎送到小桥东,小奴奴手提一盏纸灯笼。郎啊郎啊,你做人莫做灯笼样,外面好看里头空!
唐寅笑向秋香道:“娘子,你恰才在园中,实做了一句小奴奴手提一盏纸灯笼。”秋香道:“大爷,你不要做了灯笼壳子,外面好看里头空。”米田共唱得起劲,又来一个道:
郎住湖西门半开,姐住湖东门半关,
湖东湖西一条水,水中月出望郎来。
唐寅道:“这倒奇怪,不像是村野人吐属,是谁教你的?”
米田共道:“大爷爱听,还有几只。一起儿唱了,再告诉你那教歌的人。”便又唱道:
送郎郎去几时回?青蛙阁阁做黄梅。
黄梅时节家家雨,郎要来时慢些来。
打湿衣服还犹可,冻坏情郎太不该。
黄金有价人无价,万金难买美多才。
唐寅道:“这是吾道中人的口气,这个人也有相当的才名,究竟是谁教你的?”米田共道:“大爷猜这么一猜?这是今年元宵在鸳鸯湖替人家摇船,有一位相公教我唱的。唐寅拍手道:“我可知道了,那人定是沈达卿。”米田共道:“大爷真是仙人,一猜就着。”唐寅道:“沈达卿为着何事,教你唱起歌来?”米田共道:“实告大爷,你临走时再三叮嘱,教我休得多嘴,不要把你的踪迹告人。我依着你的话,把去年八月里追舟的事,在人家面前一字不提。后来十月里遇见祝大爷,赚我说破你的踪迹,我为着洞里赤练蛇是不好惹的,被我想个计较,脱身逃走。直到今年元宵,摇着沈相公的船,他向我盘问你的踪迹。在先我不肯说,后来他许我几两银子,我那时腰无半文,不免见钱眼开,便一一的告诉了他。好在沈相公不比祝大爷,决不讲给人家知晓。他给了我银子,又传授我几只山歌,教我以后唱歌不要唱这秋香歌,只唱新传授的几只山歌便是了。”
唐寅笑道:“你错过了好机会。倘在去年十月里便告诉了祝枝山,我们便可以早日回苏。
你也可以早日和阿福成亲,可惜你错了主见,以致有这挫折。”米田共道:“告诉祝大爷不妨碍的么?”唐寅道:“有什么妨碍?你可知今天唤你的舟,也是祝大爷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