啊,你说把小唐的贱役完全豁除,为什么那天晚生和衡山登堂参相,老太师却唤小唐出来送茶呢?”这一句话,堵住了华老的嘴,只好向枝山呆看。肚里寻思,真叫做‘一点水滴在油瓶里’,平日不遣伴读书僮捧茶敬客,偏生那天要卖弄书僮的本领难倒他们吴中名士,却强迫书僮出外捧茶献客,以致被老祝捉住了破绽,饱受奚落,做声不得。枝山见华老这般窘迫模样,便道:“晚生妄谈,老太师无须顶真。晚生也知道老太师唤令小唐送茶献客,并非真个侮辱他,只是要教他卖弄才华,足见得相府家僮不输吴中才子。”华老笑道:“老夫那天确有这般的用意,难得祝孝廉竟会体贴入微。”枝山道:“老太师虽然别有用意,但是小唐心中殊觉难堪。他在半年内用尽心思,使两位公子的文学大有进步,老太师依旧不肯相谅,却教他捧茶献客,做那低三下四的行为。薄待小唐,便是薄待了令郎,老太师以为然否?”华老没话可说,只好点头默认。周文宾接着说道:“听得老太师今天到来,要向子畏问罪,且要他顶着家法板向老太师长跪待责,晚生以为这是传言之讹,未必是真。无论子畏没有大罪,便是罪在不赦,也得看着两位文郎的分上网开一面;要是传闻不误,那么子畏伴读半年,老太师不以为德反以为怨,今日里定要使子畏下不过去。未免用着泰山压卵之势了。”枝山暗暗好笑道:“阿二语中有骨,又是一个泰山嵌在里面了。”华老道:“上门问罪要他顶着家法板出见,老夫在先确有此意。现在听了祝孝廉的种种譬解,早把问罪之心付之烟消云散。唐解元伴读半年,毕竟功大罪小。将功抵罪,尚有余功。”枝山道:“老太师说他有罪,罪在那里?”华老道:“他骗得秋香到手,连夜逃奔。在这分上,自有相当罪名。”枝山笑道:“老太师,不是晚生阿其所好,小唐确是有功无罪之人。他的功,老太师既已明白了。他的罪,却无一桩成立。道他是卖身为奴,背主私奔,他既没有接受身价银,他便不是老太师的家奴。既不是家奴,或留或去,他便可以自己作主。合则留,不合则去,何罪之有?道他是骗取婢女,居心不正,但是府上的秋香,是老太师夫妇赏给小唐做妻房的,又不是偷偷摸摸得来的,又不是大闹元宵把美人拦缓抢去的。”说到这里,向文宾瞧了一眼。文宾暗暗的骂一声狗头无礼,但是华老毫不觉察,只静听着老祝的辩护。老祝又道:“况且子畏临行的时候不曾携带金银,他是来去分明的。来的时候表明着来意,去的时候留诗作别,自露真名。至于府上的秋香,虽然承蒙老夫人认作义女,但是还没有举行承认的礼数,依旧脱不了是个婢女身分。老太师为着婢女的事,太觉小题大做了。气吁吁的远道而来,兴这问罪之师,不是把婢女看的太重了么?为着婢女而要把公子们曾沾教益的伴读先生顶着家法板当众出丑,不是厚于待婢而薄于待子么?”华老听罢这一席话,认为义正词严,无可辩驳。便道:“祝孝廉,‘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’,老夫也认为唐寅有功无过。从此以后,便不再把他当做书僮看待,尽可名正言顺,教儿辈从他为师。但不知这位解元公,可要把儿辈拒之于门墙之外?”枝山道:“老太师既有此意,少顷见了子畏自然容易商量。但有一层,公子既从小唐为师,那么见了秋香作何称呼?难道依旧把他当做婢子看待?”华老笑道:“妻以夫贵,当然不能以婢子相待了。”沈达卿接口道:“老太师既无问罪之心,那么子畏不用疑惧,便可出来参相了。”周文宾道:“子畏再不出见不免慢客了,要被人家批评一句‘有眼不识泰山。’这便如何?”枝山又向他瞟了一眼,暗暗好笑,又是一个泰山了。
这时候,席面初上大菜,照例须得主人敬酒。忽的外西传来消息,说道:“九娘娘准备在筵前祝献三杯寿星酒。”
华老忙问道:“这是什么道理?”枝山道:“老太师不用盘问,见了自会知晓,晚生等须得避席片时,且待九娘娘献过了寿星酒,再来奉陪老太师。”说罢,沈、祝、文、周四人同时告退。华老也想离席,却听得外面奏动细乐,一对对乐工分班站立筵前,还有头插金花的掌礼,也在两旁站立。
华老到了这时,欲走不得,只好高坐在上面,看他们作何办法。他默念唐寅拥有八美,九娘娘便是秋香。筵前跪献寿星杯,宛如儿辈跪献孝顺杯。但是见了秋香,老夫怎样的呼唤他呢?老皇封虽曾认他作女,但是认女的礼节还没有实行。他虽强,总是一名婢女。他唤我一声相爷,我便答他一声秋香,也不好算轻待了他。华老满腹狐疑的时候,外面一对对的丫环,打扮的花花绿绿,都在庭院中站立两旁。一对一对又一对,约莫总有十五六对,捱捱挤挤的站着。华老益发奇了。那天在东西鸳鸯厅上排的丫环阵,怎么这里八谐堂的庭院中也排起一个丫环阵来?鸳鸯厅上的丫环阵,是专供那伴读书僮挑选妻房。八谐堂下的丫环阵,这是什么用意呢?敢是唐寅和老夫比赛阵图么?敢是老夫教唐寅点中一名丫环,唐寅也教老夫点中一名丫环么?唉,唐寅错了。老夫是研究濂洛关闽之学的,对于女色上面,此心已如稿木死灰一般,岂似你们这辈自命风流的人物,见了美色魂灵儿便飞往九霄!在这当儿,忽听得乐工们又奏动细乐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