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奏乐声中,外面娉娉婷婷走进一位盛妆的美人,华老以为是秋香到了,比及走近,却是个半老徐娘。值席的僮儿禀报华老,这是祝解元的祝大娘娘。那时祝大娘娘上了八谐堂,并不上前招呼,只在一旁站立。华老很替祝大娘娘可惜,好一个品貌端庄的妇人,却在毒蛇窠里生活,这也算得遇人不淑了。祝大娘娘上了八谐堂,乐工们不住奏乐,进来的盛妆少妇益发多了。值席僮儿又是一一的屈膝禀报。这是嘉兴的沈二娘娘,这是周二爷的大娘娘二娘娘,这是文二爷的大娘娘、二娘娘、三娘娘。华老见了,好生疑讶,不信世间佳丽,都会聚于一堂。老夫年迈了,要是轻了三四十岁的年纪,见了这般的粉白黛绿难保不目迷五色,心羡群芳。但是现在读了关闽濂洛诸道学家的语录,收束此心,便可以漠然不动。华老虽然这般设想,但是被那钗光鬓影的眩耀,自己这颗心也有些摇摇不定。乐工们又是不绝的奏乐,唐家八美依次上堂,在那香风拂拂的中间,值席僮儿一一禀告道,进来的便是我们八位娘娘。这是陆昭容大娘娘,罗秀英二娘娘,九空三娘娘,谢天香四娘娘,马凤鸣五娘娘,李传红六娘娘,蒋月琴七娘娘,春桃八娘娘。这时候,八谐堂上一共站立着一十五位娘娘。
沈、祝、文、周等七位娘娘是宾,站在东边。唐家八位娘娘是主,站在西边。却把坐在中央的华老,弄得方寸地恍恍惚惚,不知道闹的是甚么一回把戏。自笑此身宛比到了女儿国中,除却值席书僮乐工掌礼以外。竟寻不到一个男子。便问书僮道:“诸位娘娘到来做甚?”僮儿屈着一膝禀告道:“启禀相爷,只为今天九娘娘亲到筵前,向相爷跪献三杯寿星酒,所以众位娘娘都来观礼。”华老道:“诸位娘娘对于这位新娘子是否互相投契?”僮儿又屈膝禀告道:“好教相爷听了欢喜,新入门的这位九娘娘确和天上神仙一般,诸位娘娘没有一位不是爱他敬他。尤其周文两家的大娘娘他们和九娘娘一见如故,便要拜为义姊妹。周大娘娘是王兵部的千金王秀英,文大娘娘是杜翰林的闺秀杜月芳。”华老点头自念:“秋香交着好运,一交跌到青云里来了。王兵部曾和我同站朝班,杜翰林是我的儿女亲家。阀阅人家的女儿都和秋香认姊妹了,秋香的身分便不低了。少顷出见,他唤我一声相爷,我若回答他一声秋香,未免太不客气罢。但是除了唤他一声秋香,唤他什么是好呢?唉,这便难于应付了。”华老正在踌躇不决的当儿,悠悠扬扬的细乐奏了三遍,两旁掌礼已高喝着奉请九娘娘上堂行献酒礼。那时先有两名婢女捧着红氍毹和红拜垫在筵前铺设端正,掌礼的早在金添盘内放着三个银杯,满满的斟着琥珀也似的酒。但听环佩丁冬声中,又有两名艳婢捧着打扮和天仙一般的九娘娘轻移莲步,徐徐的走上华堂。掌礼的喝着跪见相爷,敬献寿星杯。那扶新娘的丫环把秋香扶到红氍毹上,方才退下。华老已离了座位,偏立一边。冷不防秋香到了红氍毹上,口称着爹爹在上,女儿秋香拜见爹爹,愿爹爹福寿绵绵。说罢,盈盈的拜将下去。列位看官,华老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得在八谐堂上见起女儿来。他这女儿两个字,是不曾预备在口头的,他正苦着没有一个相当的称呼,却被秋香乘其不备,下跪的时候,向着他三呼爹爹。华老不由自己做主的道了一声女儿罢了。这都是祝枝山的锦囊妙计,用着许多旁敲侧击的方法,直使那华老不曾预备的女儿两个字,会得从牙缝中迸出。秋香听得华老唤出女儿两个字,益发把爹爹两字叫得热闹起来。跪着说道:“女儿身受爹爹妈妈抚育之恩,才有今天的日子。饮水思源,恩深义重,先向爹爹跪献寿星酒三杯,补尽孝道,请爹爹不要推却,请爹爹领受女孩儿的孝心。”这爹爹的呼声,出于秋姑娘莺声燕语之中,何等轻灵,何等圆熟。华老生了耳朵,却没有听过女孩儿家这般亲热柔媚的唤他爹爹。向他唤爹爹的只有一吃一刁的两个踱头,听了不大悦耳。而且偶不注意,便把老生活做代名词。相形之下,益见得秋香的可爱。便道:“女儿请起,为父的领受你的好意便是了。”说罢,亲到秋香身边,领受他的三杯寿星酒,都是一饮而尽。秋香道:“多谢爹爹赏脸,女孩儿还得拜这四拜,答谢大恩,请爹爹上坐了,爹爹不坐,女孩儿便长跪不起了。”说也希奇,父女虽然是假的,一经承认,却也会发生着天性关系。华老怎样舍得娇滴滴的女孩儿长跪筵前,一时情不可却,便即高坐在太师椅中。两旁插金花的掌礼,轮流喝礼,互说吉语,乐工们笙簧并奏,这一幕认女的喜剧方才实现。比及秋香拜罢起立,东面的七位女宾,西面的八位娘娘又依次的来到筵前,齐向老太师万福,慌的华老离座答礼不迭。众美人贺喜完毕,纷纷退出,却剩这位九娘娘站立筵前。华老道:“女儿不用相陪,且去休息休息罢。”秋香道:“告禀爹爹,恰才是女儿拜见爹爹,行的是认父礼节。女婿还没有出见岳父,女孩儿还得偕同女婿,在筵前双拜你老人家。”华老尚未答言,乐工们又奏起乐来了,掌礼的又喝起礼节来了。在那奏乐喝礼声中,唐伯虎打扮的焕然一新,头戴解元巾,身穿绣花海青,足登粉底皂靴。居移气养移体,竟和罗帽直身时候的华安大不相同了。口称岳父在上,小婿唐寅拜见。慌的华老连唤贤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