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昭容要唐寅簪一枝花,擂一回鼓,填一首词。唐寅却添了一张琴,一壶酒,一溪云,凑成六一。本是六如居士,却变成六一居士了。酒阑席散,时候不早,宾席上的七美人纷纷作别,都是上轿而去。外面书房中沈祝文周四人也都醉饱而归。周文宾在苏州本有住宅,沈达卿住在祝枝山家中,他们都须有数日的勾留。唐解元送客以后,正待去陪伴秋香。陆昭容道:“你该去望望你的姑母,我们本请他老人家前来吃一杯喜酒,上午他遣人来回覆,说略有感冒,今天不来,缓一天来了。他是我们的长亲,又曾替你出过一番力。你在相府中和他见面,彼此各说隐语,你托他觅带叶竹枝,他到了苏州,曾经当面央恳枝山,托他早施妙计。所以老祝对于这件事,尤其十二分卖力。现在你的心愿已遂了,华老上门的难关已过去了,姑母有病,你该亲自去问候。要是不过偶有微恙,待到我们大宴客的日子,还得邀请他们阖第都来饮酒。”唐寅道:“请问大娘,我们大宴客的日子,定于何日?”昭容道:“这是枝山替你定下的计划。他说华老认你做了女婿,这一副盛奁不日总得补送上门。相府补送妆奁,须得拣选黄道吉日。我们便在这一天大排筵宴,邀请亲朋都来喝一杯喜酒。姑母是你的长亲,趁着今天问疾,便该预先去邀请一次。到了临时再送请帖不迟。”唐寅道:“大娘,我今日擂鼓擂的乏了,姑母那边明天去罢。好在华府送奁不是即日的事。我们大宴客的日子还没有定,忙什么呢?”说刭这里,伸了—个懒腰,做出疲倦的模样。又说唷唷,两条胳膊,怎么左一阵右一阵的酸麻,这是羯鼓催花太起劲的缘故。陆昭容笑道:“不料大爷这般疲乏,姑母那边,明天去罢。趁着宾客已散,请你早到能静楼上休息一宵才是道理。”唐寅听得能静楼三字,猛吃一惊,忙向昭容说道:“你又要把我贬入冷宫了。一之为甚,其可再乎?”昭容道:“我并无恶意,只为你自称疲倦。理该体息一宵。”唐寅道:“前言戏之耳,我没有什么疲倦。要去探病,还是趁早便去的好。苏州人规矩,上灯以后探病是触犯人家忌讳的。”昭容道:“你两条胳膊不是酸溜溜么?”唐寅笑道:“现在不酸了。”当下吩咐书僮,传唤着靠班提轿伺候。于是整理衣巾,预备出门,却摸着了方才华老交还他的一纸平文契,便即取了出来,传给九美观看。依着唐寅的心思,看过以后,便想付之丙丁。秋香想要留作纪念,但是他异常乖觉,不肯自己作主却要请问大娘娘,这纸文契可要烧毁。昭容道:“不须烧毁,而且还得装璜成册,留作佳话。”又向秋香说道:“九妹,你的文契呢,太夫人可曾还你!”秋香道:“那天大爷点中了小妹,太夫人便把文契掷还小妹。准许小妹脱离了奴籍。小妹在先也想把文契烧掉了,后来一想,不如保留着,可以永永纪念着微贱时的苦楚。”昭容笑道:“那便再好也没有了,两张文契裱在一个册页上,好在二妹会得装璜,不须付托外面裱褙店,免得传扬出去,被那编唱弹词的当做了好资料。”唐寅拍手道:“装璜以后我还得绘一辐图呢。”昭容道:“不但绘图,便是恰才二妹填的一首《蝶恋花》也好写上,留为风流佳话。”唐寅听了,好生欢喜。秋香的一颗芳心,也得着许多安慰,难得大娘娘这般贤慧,新人进门,毫无妒意。要是换了饱含醋意的妇人,把这文契摧毁尚且不及,怎肯装裱成册呢?
唐寅受了阃令,坐了轿去探望姑母到了山塘冯通政宅第,下轿入门,自有门役通报。冯良材出外相迎,笑说道:“老表弟这是千金一刻的时光,哪有闲工夫光降蓬庐?”唐寅道:“听得姑母福躬欠安,特地前来探问。”冯良材笑道:“家母身子很安。今天知道府上开了—个美人大会,家母推托有病不来赶宴,免得红妆里面,来了—个白发妇人。”唐寅喜道:“原来姑母没有病,这便好极了。过了一天,舍间还得大排筵宴款待亲朋,到了那时,一定要请阖府光临的。老表兄你可知今天四士伴相把华老一腔怒意吹作云烟,他竟和我认为翁婿了。他见了我和九娘,笑的扯开了嘴,和欢喜佛一般,只不过欢喜佛没有这般的长胡子罢了。”冯良材道:“府上的情形。恰才衡山来过,我都知道了。”他们表兄弟到了里面,冯太太知道侄儿到来,欢喜不迭坐定献茶以后,唐寅便把前来探候的原因道了一遍。冯太太笑道:“我没有病,我只为今天府上的女宾都是江浙两省的著名美人,除却祝大娘娘年在三旬以上,其他都是二十不足十八有馀的妙人儿。做姑母的年老了,‘人老珠黄不值钱,’和他们年轻人坐在一起,益觉得老者愈老,少者愈少。”唐寅笑道:“姑母大谦了,姑母虽老,依旧是一株老少年。今天他们在丹桂轩中。饮酒行令,异常快乐,只可惜姑母没有在座。”冯太太笑道:“正为我没有在座,他们方才这般快乐。要是老身也在座,至少要减他们一半乐趣。这是我‘想自己,比他人?’我在少年时,也喜和那年龄相仿的姊姊妹妹坐在一起,谈谈说说,十分起劲。要是同席有了一位老年妇人,累我们存着拘束之心,饮酒和谈话都不爽快。还记得十八岁这一年,同席吃喜酒的都是性情投契的小姊妹,谁料空了一位,我的表叔祖母便来和我们同席,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,我们没有人和他讲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