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他却向我们絮聒不休。假如我们磕着瓜子仁吃,他便羡慕我们的齿劲,他又自述年迈了,硬的东西都咀嚼不动了,他又背着每个牙齿掉落的年岁,两边蟠牙是什么时候掉落的,当前门牙是什么时候掉落的。说的时候还把嘴儿扯开着,要我们看他剩馀的牙齿。我们小姊妹听的厌烦,却又不能不和他敷衍。他又倚老卖老,专讲些陈年古董的话。三十年前梳的发髻是怎么怎么样的,四十年前风行的绣鞋儿绘的是什么时新花样。絮絮叨叨的讲了一件又是一件。我们小姊妹谁敢剪住他,这一席酒吃得最没趣味。后来每逢赴宴,我总约齐了小姊妹凑成一桌,再也不肯空着座位,使那老年人和我们合席,向我们谈那毫不相干的老景。好侄儿,年矢催人,从前憎厌老人的,现在也成了老人。想起十八岁上的事,因此做姑母的托病不来赴宴。待到你大宴亲朋的日期,做姑母的一定到来。我便可以拉着几位老太太同坐一桌,畅谈我们的老景。”唐寅道:“告禀姑母知晓,大宴亲朋,为期不远,待到择定日子,务请姑母和表嫂光临。那天的女宾一定很多,老年人自有老年人作伴,中年人自有中年人同席。侄儿先来面请,届时再行补柬。”冯太太笑道:“一定前来叨扰你的喜酒便是了。但有一层,请你们八位侄媳原谅,我们玉英并非放刁,知道你在相府中做书僮,不向他的表嫂们给个消息,实在地位使然,有种种难言之隐。”唐寅道:“姑母不须吩咐,以前侄媳们略有误会,现在都明白了。”冯太太道:“只怕不见得么,他人或者肯原谅,你的大娘娘不见得肯原谅罢?多少总有些怪着我们母女。”唐寅道:“昭容对于表妹毫无怨言,对于姑母却万分感激。只为老祝来授锦囊大半是姑母传言之力。因此听得姑母玉体欠安,逼着我来……”这句话没有说完,自己便知道出了漏洞。待要缩住,早已不及。冯太太笑道:“老身本觉希奇,千金一刻的时光,怎有工夫来探望你的姑母,原来是逼你到来。好侄儿,我不留你了,快请回府罢。”唐寅听了,又不好意便走,依旧坐着说些闲话。
冯太太传唤丫环,快去预备四色佳肴,一壶美酒,唐寅连忙离座告辞道:“侄儿恰才喝过酒,缓日再来叨扰姑母罢。”说罢,返身便走,冯太太笑道:“这是老身下的逐客令,不如是,你不好意思便走咧。”冯良材送着唐寅上轿自回里面,不须细表。唐寅坐了轿儿,经过山塘,进金阊门入桃花坞,早已是六街灯火的时候。下轿回家,不多时便即夜宴。只为日间醉饱,夜宴的时候很短,不久便即散席。隔了—会子,秋香先已上楼。昭容笑道:“你去实行你的《蝶恋花》罢。”
唐寅似得了将军令,恨不得抢步上前,高喊一声小将得令,于是笑吟吟的上楼面去。自信千金一刻,便在须臾之际。
谁料到了香闺门外,却见双扉紧闭。正是:
绣幕红丝仙眷属,碧纱朱箔小吟窝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九十八回
唐解元巧对一双络索 祝希哲妄思三笑姻缘
唐解元待入香闺,却见双扉紧闭。推了一下,里面已落了闩。只得轻轻的唤了一声娘子,里面秋香低应道:“大爷得罪了,请到大姊那边去罢。”唐寅道:“娘子又来了,这是卑人奉了大娘娘之命来伴娘子的。”秋香道:“有屈了,请你到能静楼上休息去罢。”唐寅暗暗好笑,什么得罪了,有屈了,全是那天本人在鸳鸯厅上挑选芳姿,向那落第者慰劳的话。今夜秋香套着本人论调,有意为难,这不是替那落第者出一口不平之气么?于是在门外央告道:“好娘子,贤娘子,不要作难,你不开门,卑人便顾不得‘男儿膝下有黄金’,要在门外长跪了。”秋香道:“且慢,有一个上联在此,请大爷对就了,门便开放。”唐寅道:“娘子,你学着苏小妹三难新郎么?你出了‘闭门推出窗前月’的上联,我没有东坡一般的内兄助我一臂,对就这‘投石冲开水底天’七字妙联,这便如何?”秋香道:“我非苏小妹,怎敢三难新郎?我出的对联无非纪念良宵,说几句吉利语。大爷是聪明人,一定可以直对如流。上联是说的本地风光,叫做:
锦帐低垂,不短不长双络索。”
唐寅在门外说道:“娘子容想。”他以为这上联确是本地风光,而且络索双垂,不长不短,是祝颂我们齐眉到老的意思。对仗不难,难在本地风光,又要说些吉祥句子。秋香在门内催促道;“大爷号称江南第一才子,似这般浅近对仗,难道还要搜肠索肚么?快快对来,恕我不能久候了。”说也希奇,文思泉涌的唐伯虎,今夜竟被窘于秋姑娘。这不是江郎才尽,却是心无二用。他上楼的时候,他的心弦竟随着楼梯声而颤动,六个月来的相思债,全仗着今夜同梦,一笔勾销。古来相传的佳话,叫做真个销魂。其实呢,人生最为销魂的时候不在真个,也不在假个,却在待要真个而又不曾真个的当儿。他跨上一步楼梯,他距离真个销魂便接近了一步,待到楼梯已上,他和秋香只隔着绣闼双扉,他的方寸中正汹涌着热恋之潮,却把文潮都压下了。银汉隔红墙,正是待要真个而又不曾真个的时候。这时候的销魂真够他捱受,那有情绪玩这对句儿呢?只得在门外央告道:“娘子,放了卑人进房,卑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