的过去,单照里面,只照见惊鸿的背影,觉得娇模娇样,和八谐堂上的妙人儿一般体态。待要追上前去,又听得那边有婢女的呼声道:“九娘娘快到旱船里来坐坐。”枝山只得停止了脚步,暗自好笑。这一笑留情,已演过了。妙人儿的一笑,但闻其声,未见其貌,这是一椿缺憾的事。待到二笑留情,快不要仍蹈前辙。这单照待我执在手中罢。
他想定了主意,穿过假山,踏着落英满地的芳径,待向旱船旁边去索笑,谁知到了那边,旱船两旁的纱窗,都是紧紧的闭着,却不见妙人儿演那银盆泼水的趣剧。但是隐隐听得纱窗里面有妇女谈笑的声音,枝山的听觉最灵,莺啼燕语。秋香的俏声音已在其中。他想纱窗不拓,妙人儿怎会二笑留情。去年唐寅追舟是从唱歌声中引出秋香的,自己不会唱歌,便干咳几声嗽,代了唱歌罢。他想定了主意,便即干咳连声。咳声才定,接着便是屈戌声响,枝山怎敢怠慢,立时擎起了单照。这一回要把秋香的笑容看个清澈。说时迟,那时快,纱窗开处,妙人儿重又漏脸。呵呵,这不但老祝要看个清澈,便是读者诸君也急于看个明白。但是妙人儿第二度漏脸,却是高捧着银盆,他的杏脸桃腮,半被银盆遮住。枝山心中怎不懊恼?好在银盆中的水是要泼去的,待他泼水的时候,娇容逗露,便可在单照中间欣赏他的秀色。那么第二度的索笑,比第一度益发魂销了。谁料枝山所遇的事实,竟和他的理想相反,妙人儿把盆中的水,向枝山迎头浇来。枝山赶紧躲避,已淋得满头满脸。他忙着要擦抹水痕,谁有功夫在单照中饱窥秀色。比及水痕抹去,旱船的窗儿已紧闭了。但是里面的笑声很多。似这般的二笑留情,觉得太没趣味。三笑之中,已经两笑,只剩最后的一笑了。枝山暗暗恼怒,这一回银盆泼水,秋香太不情了,他在去年泼水,沾湿小唐的衣襟,还向着他盈盈一笑。他在今天泼水,泼的我满头满脸,睁眼不开,他又隔着纱窗而笑。秋香秋香,未免太恶作剧了。他喃喃的念着,便到回廊左近去守候。
他又打定主意。他想,“乌龟扒门槛,全在此一番。”秋香戏我。我也得戏一戏秋香。徘徊一会子,却见桃红衫葱绿裙的妙人儿,又从那边分花擘柳而来,袅袅娜娜的绕着回廊,向着枝山款移莲步。枝山一拱到地道:”九娘,承蒙你玉手银盆,淋得我满头满脸,我在这里谢赏了。”那妙人儿见这情形,扶着栏干,笑的花枝捃展。枝山觉得这笑声有异,忙把单照凑上前去照这一下,不照犹可,一照时,不由的慌了手脚。但听得那妙人喃喃的骂道:“你这胡子太没规矩,读了多年的书,全不知道‘朋友妻,不可欺。’,枝山诺诺连声,不敢置辩。原来那人不是秋香,却是云里观音祝大娘娘。枝山到了外面,扭住了唐寅,要和他讲理。唐寅道:“老祝,你只有自己,没有别人,只有你和我们大娘娘定下计较,把轮香堂改作佛堂,把新娘子藏匿内室,吓得我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。现在小试狡猾,演一出真假秋香,在八锦堂上的是真秋香,在花园中的是假秋香,便是府上的大嫂。枝山笑道:“知道了,这不是你的计较,一定是周老二传授你的锦囊。”又拈着髭须冷笑道:“周老二,你不要凶,你的凭据落在我的手里。你有一首游戏诗,竟把陆昭容唤做雌老虎,我一定要告发。也教你周老二领略他的虎威。”唐寅笑道:“老祝,你也有凭据落在老二手里,这一页‘许大好妹妹’的扇面若被大嫂知晓了,怕不要醋海生波。我劝你们都不要告发罢,我来做一个中间人,把文宾手中的扇面,和你手中的一首游戏诗,仿着交换俘虏的办法,彼此归还了罢。”枝山听了也赞成这般的办法。这一天唐寅整理丹青,替祝大娘娘周大娘娘各绘了一幅肖像。从此唐祝文周都有了圆满的结束。过了数天,华相府中的全副嫁妆,送至解元府中,一切富丽堂皇,无须赘叙,单就这两本五寸厚的妆奁薄,要是一一的转载在小说上面,至少又要添着两卷书。唐府迎妆以后,便即大排筵宴,款待男女嘉宾。这一天的筵宴可算盛极一时,亲戚朋友,足有二百余人之多。传杯弄盏行令猜拳,比上一次还得热闹数倍。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,写到酒阑席散,便觉乏味。编书的所编的《四才子全传》一百回,是以乐观二字做前提。趁他们酒未阑,席未散时,编书的也得放下羊毛笔,喝一壶完工的酒,而且饮酒中间还得唱着唐解元的《进酒歌》道:
吾生莫放金叵罗,请君听我饮酒歌。为乐须当少壮日,老去萧萧空奈何。朱颜零落不复再,白头爱酒心徒在。昨日今朝一梦间,春花秋月宁相待。洞庭秋色尽可沽,吴姬十五笑当垆。翠钿珠络为谁好?唤客那问钱有无!画楼绮阁临朱陌,上有风光消未得。扇底歌喉窈窕闻,尊前舞态轻盈出。舞态歌喉各尽情,娇痴索赠相逢行。典衣不惜重酩酊,日落月出天未明。君不见,刘生荷锸真落魄,千日之醉亦不恶。又不见毕君,拍浮在酒池,蟹螯酒杯两手持。劝君一饮尽百斗,富贵文章我何有?空使今人羡古人,纵有浮名不如酒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