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清,乐手鼓起琴来,悠扬之声可闻数里,真有空山猿啸,天际鹤舞之概。醇王把一琴一剑视做第二生命一样,轻易不肯供人玩视的。王府之中以前有一个侍姬能操此琴。大福晋很爱这琴,因请那侍姬指点学琴。后来福晋才学得一半,那侍姬已然死了。以是醇王见物思人,益发珍视那张琴了。现在除了大福晋能奏几曲之外,无人能弹这琴了。
这天,柳筱阁和大福晋在花亭上对饮,柳筱阁忽然指着那张琴,笑对大福晋说道:“福晋能操这琴的么?”大福晋笑答道:“咱曾叫府中的侍姬教过,但没有学得好,那侍姬死了,直到如今,不去弄它咧。”柳筱阁笑道:“我知道福晋很好这个,今日倒还有兴,请福晋弹一下子,也使我清一清浊耳何如?”大福晋笑道:“咱这点拙艺是很见笑的,不必弹罢。”柳筱阁一定不依,逼着大福晋弹一曲,大福晋不好过于推却,便一头笑一头把那口琴取来,拍去琴上的尘埃,先和一和宫商,亮了一亮弦子,然后端端正正的坐下去,轻舒纤指弹起琴来。首段弹了一曲《平沙落雁》,二段是《刘备叹灵》,三段是《风送松声》,四段是《景阳开泰》。福晋弹到这里,把琴声突然止住,笑问柳筱阁道:“如何,不是很见笑吧?”
列位须知琴这样的东西,原有七忌七不弹的规则。他规例上第一个就是不遇知音不弹。俗谚不是有句对牛弹琴的话说吗?弹琴给牛听,明明说是听的人不懂什么,简直和牛差不多一句比较闲话啊。柳筱阁是个伶人,相处的都是下流社会,他懂得什么琴不琴呢?侥幸给他唱戏唱红了,西太后召他进宫,也居然出入宫禁的。自大福晋和他结识,常常在花亭上饮酒,才得瞧见这风雅东西。不是取笑他,在平时柳筱阁全不懂得,只觉叮叮咚咚罢了。福晋问他,他也只有瞎赞了几句,便胡乱说道:“这琴声还似乎欠热闹一些。”大福晋笑道:“要热闹吗?咱就弹一段《赤壁鏖兵》罢。”说着又和起弦来,指弹手挑,直弹得刀枪震耳,金鼓齐鸣;侧耳细听,真有金戈铁马之声,确实弹得好琴。大福晋弹毕,对柳筱阁一笑。
柳筱阁实在苦于不识,又瞎称赞了几句。他忽然想起戏台上锣鼓,有什么《十面埋伏》的敲法,不知琴中有这个调子吗?想了一想,就开口问大福晋道:“这琴里也可以说什么《十面埋伏》么?”说了一句,把两眼一攒,做了一个鬼脸,似乎怕福晋笑他外行似的。大福晋见问,点头笑道:“调门是有的,只不过很不容易弹得好,咱还不曾习得精明哩。”大福晋说这话,是因柳筱阁讲得出调名,疑他也研究过的,恐自己班门弄斧,贻笑方家呢。其实柳筱阁哪里是懂这宫商角徵羽的玩意儿,可怜他不过重演《九败章邯》中,楚霸王出台趟马的时候,锣鼓打《十面埋伏》的调门,所以他这时乱猜一下,预备猜错时给福晋一笑而已。哪知恰被他猜着,大福晋还当他是内家啦。但是若没有这一猜,也不至于弄出事来了。
其时柳筱阁已猜中了,自然要充内行到底,逼着大福晋再弹一曲《十面埋伏》。大福晋更不推让,就重整弦索,再和宫商,弹起那《十面埋伏》的乱声十八拍来。柳筱阁虽是一窍不通,也觉得十分热闹。只见大福晋手忙得碌乱,顾了弹又顾拍,拨挑按捺,十指齐施;悠扬处如泣如诉,刚劲处如虎啸龙吟。可惜弹给柳筱阁这不识货的听,冤屈了福晋的好琴了。因为大福晋的琴技,北京很有名望,休说是满族中算得名手,就是我们汉人中也未必有胜于她的呢。偏偏这木偶式的柳筱阁倒有这样的耳福。倘然把当时琴声用收音机收着,放到如今,不是成了绝响吗?大福晋似这般的弹得珠汗盈头,柳筱阁也依然是木不通风,全不知道好坏,真可算得是鲜花栽粪土,脂粉馈无盐了。
大福晋正弹得起劲,却一位知音客从外面来了。这知音客是谁呢?自不消说得,便是那位醇王爷了。原来醇王听了老九的一片鬼话,心上疑惑起来,也不到别处去,竟同了老九一直回转王府来。那些王府中的当差预得老九的知照,也一声不吱地接了王爷进去,只依例上前请了一个安退去,在一边瞧他们演活剧。当下醇王走进邸中。平日总是先到内书房,看了些各处来的公文请单及外吏内臣送给他的许多礼物单;一样样的过了目,然后到上房和大福晋谈些闲话,在福晋房里用了点心,才出来再理公事。这个时间,大约已是下午三时多了。因醇王从朝里回来,终在这个时候了。那时柳筱阁已去,万万不会撞见的啦。习惯成自然,是百无一失的啦。岂知今天醇王回来得特别早,逾了往时的定例,大福晋是做梦也不防的。她不晓得还有一个冤家老九,在那里撺掇着是非呢!
这天醇王有老九领了路,也不照例到书房,却一直转入后堂,望着园中来了。但此时如无老九作伥,醇王就逾了时间早归,他必定先到书房,邸中侍女瞧见了,忙去通知大福晋打发柳筱阁溜走,还正来得及哩。现在老九一作梗,醇王也忘了所以,便一直往前的走到花园里去咧。当醇王踏进后堂,已听得琴声嘹亮,知大福晋弹的,因府中无第二人会这玩艺的呀。醇王刚待跨入园门,老九就止住了步不走了。醇王见老九退立一旁,心里愈不安了,想其中定有缘故,那疑云更阵阵上来啦。这许多地方,是老九的奸刁处。他似这般一做作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