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人之所画皆造化;而造化之显著,无非是画。
所以圣人不言易,而动静起居无在非易;画师到至极之地,而行住坐卧无在非画。
作画不多,识见不广。师传不真,必执一己之见。妄为评论,每以虚灵为纤弱,著眼为疏忽,沉厚为滞钝。反是,则滞钝也而以为沉著,纤弱也而以为虚灵,疏忽也而以为萧散,见笑大方,不胜枚举。诚庄子所谓“夏虫不可语冰者”欤!
画固所以象形,然不可求之于形象之中,而当求之于形象之外。如庖丁解牛,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止而神欲行,殆斯意也。夫然则舍形象而求笔法,奈何必先知起讫之法。何谓起,如书家之画,必勒贵涩而迟。何谓讫,如书家之超,须存其笔锋,得势而出。起讫分明,则遇圆成圆,遇方成方,不求似而似者矣。然察之不精,辨之不明,仍堕恶道。白r村桑者,论胡、王二家画一篇,痛快淋漓,可为后来者警戒。
初学论画,当先求法。笔有笔法,章有章法,理有理法,采有采法。笔法全备,然后能辨别诸家;章法全备,然后能腹充古今;理法全备,然后能参变脱化;采法全备,然后能清光大来。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,非拘拘于法度者所能知也,亦非不知法度者所能知也。
笔不可穷,眼不可穷,耳不可穷,腹不可穷。笔无转运曰笔穷,眼不扩充日眼穷,耳闻浅近日耳穷,腹无酝酿曰腹穷。以是四穷,心无专主,手无把握,焉能入门!博览多闻,功深学粹,庶几到古人地位。
知见日进于高明,学力日归于平实。
弄笔如丸,则墨随笔至,情趣自来。故虽一色笔墨,
而浓淡自见;绚灿满幅,彼以浓淡而论深浅,奚啻蜩与鸠,第知飞抢榆枋之乐。
书成而学画,则变其体,不易其法,盖画即是书之理,书即是画之法。如悬针垂露,奔雷坠石。鸿飞兽骇,鸾舞蛇惊,绝岸颓峰,临危据槁,种种奇异不测之法,书家无所不有,画家亦无所不有。然则画道得而可通于书,书道得而可通于画,殊涂同归,书、画无二。
腹稿不充,笔无适从,失之凝滞;起讫不明,手不虚灵,失之蹇钝。
凡作花卉飞走,必先求笔,钩勒旋转,直中求曲,弱中求力,实中求虚,湿中求渴,枯中求腴。总之画法皆从运笔中得来,故学者必以钩稿为先声。钩勒既熟,则停顿转折,处处入彀,书家所谓屋漏痕、折议股、印泥划沙,随处布置,天成画幅,自得神妙境界,非十三科所可限也。
作画胸有成竹,用笔自能指挥,一波一折,一戈一牵,一纵一横,皆得自如。惊蛇枯藤,随形变幻,如有排云列阵之势,龙蜒凤舞之形;重不失板,轻不失浮,枯不失槁,肥不失甜,渖不失痴,无穷神妙,自到毫颠;心闲意适,乐此不疲,岂知寒暑之相侵哉
何谓起讫曰:欲左先右,欲下先上,勒得住,收得住,横挑侧出,无不得心应手。凡起笔有一定之法,而收笔则千变万化,为藤为干,为石为草,左盘右旋,横扫逆挑。重落轻提,偏锋侧出,笔随锋向,承接连绵,小章巨幅,粗勒细钩,无不以此法施之。彼以鬃豹为工者,乌乎知
画何有工致、写意之别,夫书、画尚同一源,何论同
此画而有工致、写意之别耶!要之画益工,则笔愈见笔法,固无工粗之别,而赋色则有工粗之殊。然不可以笔法而论工粗也,画师与画工不同如此。
画固以逸品为上,然气息仍欲稼深沉厚。诗之疏放如摩诘,而句极高浑;清淡如襄阳,而别饶神韵;高洁如左司,而体极宏敞。知画家一丘一壑,而魄力自具。坡翁谓“绚灿之极,归于乎淡”是也。不然,世之仿率笔者,极以高士自命,此王觉斯“寂寂无馀情”之诮所由来也。
写山水以位置阔大、气象雄伟为主,若务求工细,已落四谛禅矣。然读杜子美北征等篇,而少府山林诗,娟秀鲜丽,亦不可废。昔高彦敬以简略取韵,倪高士以雅弱取姿,项春草小品妙境,高澹游逸笔尤佳,文人笔墨陶情,不可以一格例也。
画贵有神韵、有气魄,然皆从虚灵中得来。若专于实处求力,虽不失规矩,而未知入化之妙。
麓台先生评,梅壑太生,石谷太熟。方樗翁夫子以为“梅壑画不可不生,石谷画不可不熟”,诚然夫子之言乎。今人讲钩勒者失之空滑,皴擦失之甜俗,鲜有不入恶道。
临摹古人,求用笔,明各家之法度;论章法,知各家之胸臆。用古人之规矩,而抒写自己之性灵,心领神会,直不知我之为古人,古人之为我,是中至乐,岂可以言语形容哉!
前明张丑论云林画“无一笔不从口出,故能色泽腻润”,此真欺人语也。至今论画者藉此以赞叹古人,徒贻识者所笑耳。
或人谓仆嗜画,乐此不疲。仆日:不然,我家贫而境苦,惟此腕底风情陶然自得,内可以乐志,外可以养身,非外境之所可夺也。
画谭
清张式撰。式字抱翁,号荔门,又号夫椒山人。江苏无锡人,隐居江阴。生年不洋,卒于道光三十年(工)。工诗古文辞,书法褚遂良。山水学元季诸家,淡远苍秀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