智者道,难为俗人言也。
迁因保李陵不降敌,而受腐刑,本为奇耻大辱,特以著书未就,故甘受刑而不悔,以自况于古人之发愤。其动机二也。
《太史公自序》又云:
迁生龙门,耕牧河山之阳,年十岁,则诵古文。二十而南游江淮,上会稽,探禹穴,窥九疑,浮于沅湘,北涉汶泗,讲业齐鲁之都,观孔子之遗风,乡射邹峄,厄困部薛彭城,过梁楚。于是迁仕为郎中,奉使西征巴蜀以南,南略邛笮昆明,还报命。
是则迁之足迹,实由今之晋豫,而南游江浙,转至湘鄂,北还齐鲁,徘徊鲁苏二省之交界,又经武汉而归长安,再南适川滇,再北返,中国之内地,多经涉历。故苏辙谓,太史公行天下,周览四海名山大川,与燕赵豪杰交游,故其文疏宕颇有奇气。此又《史记》一书之所由成。其动机三也。
若夫作《史记》所有之背景,司马迁亦略言之。其《自序》云:
维我汉,继五帝末流,接三代统业。周道废,秦拨去古文,焚灭《诗》、《书》,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。于是汉兴,萧何次律令,韩信申军法,张苍为章程,叔孙通定礼仪,则文学彬彬稍进,诗书往往间出矣。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,而贾生晁错明申商,公孙弘以儒显,百年之间,天下遗文古事,靡不毕集太史公。
据此可知汉兴九十余年间,遗文间出,而毕集于司马氏父子之所掌,则是朝廷右文之效,而又为作《史记》之背景矣。
迁之作《史记》,尝比于孔子之作《春秋》。其述先人之言曰:“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,孔子卒后,至于今五百岁,有能绍明世,正《易传》,继《春秋》,本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之际,意在斯乎,小于何敢让焉 ”然又不敢自居以示谦,故曰:“余所谓述故事,整齐其世传,非所谓作也,而比之于《春秋》,谬矣。” 然如所谓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;所谓拾遗补艺,厥协六经异传,整齐百家杂语,藏之名山,副在京师,俟后世圣人君子,其自命如是之高,谓其不比于孔子之作《春秋》,不可得也。
夷考其时,正孔子所谓文献不足征之日也。孟子曰:“诸侯恶其害己也,而皆去其籍。”此典籍之厄于晚周者也。太史公曰:“秦烧天下《诗》、《书》,诸侯史记尤甚,为其有所刺讥也,《诗》、《书》所以复见者,多藏人家,而史记独藏周室,以故灭。” 此史籍之厄于秦火者也。《史记》一书,本杂采群书而成,于《尚书》、《春秋左氏传》、《国语》、《世本》、《战国策》而外,又有《五帝德》、《帝系姓》,亦称《五帝系牒》 ,有《春秋历谱牒》 ,亦称《牒记》 ,有《秦记》 ,于楚汉之间事,则采陆贾《楚汉春秋》 。以上或见本书,或为班固所述。是则迁之修史,亦致憾于文献之不足征,不及其身而纂述之。则后人益难为力。此又为其背景之一矣。
《后汉书 班彪传》载彪所撰《略论》云:
孝武之世,太史令司马迁采《左氏》、《国语》,删《世本》、《战国策》,据楚汉列国时事,上自黄帝,下讫获麟,作本纪、世家、列传、书、表,凡百三十篇,而十篇缺焉。迁之所记,从汉元至武以绝,则其功也。至于采经摭传,分散百家之事,甚多疏略,不如其本,务以多阅广载为功,论议浅而不笃,其论术学,则崇黄老而薄五经,序货殖,则轻仁义而羞贫穷,道游侠,则贱守节而贵俗功,此其大敝伤道,所以遇极刑之咎也。然善述序事理,辩而不华,质而不野,文质相称,盖良史之才也。
其子固本之,以作《汉书 司马迁传赞云:
……故司马迁据《左氏》、《国语》,采《世本》、《战国策》,述《楚汉春秋》,接其后事,讫于天汉,其言秦汉详矣。至于采经摭传,分散数家之事,甚多疏略,或有抵捂,亦其涉猎者广博,贯穿经传,驰骋古今上下,数千载间,斯以勤矣。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,论大道,则先黄老而后六经,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,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,此其所敝也。然自刘向、扬雄博极群书,皆称迁有良史之才,服其善序事理,辨而不华,质而不俚,其文直,其事核,不虚美,不隐恶,故谓之实录。
又《汉书 扬雄传》录雄《自序》云:
太史公记六国,历楚汉,讫麟止,不与圣人同是非,颇谬于经。
比观三文,皆于《史记》致不满之辞。然长短互见,贤者不免,班氏父子虽盛讥子长,而不能不服其善叙事理。彪本续《史记》而为后传,而固又因《史记》之体例而别撰《汉书》,皆承子长之衣钵,有因而无革者也。
桓谭《新论》谓迁著此书,示东方朔,朔署之曰:“太史公”,署之者,名其书也;而韦昭则以为书中之太史公,皆其外孙杨恽所加,王国维是之(见所著《太史公行年考》)。《汉志》列《太史公》百三十篇于《春秋》之后,又著录冯商所续《太史公》七篇,《汉书》叙传、扬雄传,《后汉书》窦融、范升、陈元诸传,皆以“太史公”称之,是则《太史公》为《史记》之本名,无疑也。又称曰《太史公书》,初见于本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