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们年纪轻,不懂事情,像我外甥玉吾,也是这样。一出门不想家里,爷生病寄信他,他依然假痴假呆,直到得了死讯,才同姑夫回去,荒唐不荒唐!”衣云问福爷甚么病死的?”老太太说烂喉痧,只上了床四天工夫,就病重得不堪。衣云道:“可惜。”又问老太太府上都好?老太太愣了愣道:“我家孙女湘林,她也时常身子不快,有时胃气痛,有时发寒热,身子比从前瘦弱得多了。当初你云少爷在家里,每天同她一块儿说说谈谈,她很快活的。自从你云少爷一走,她除看书之外,只有睡觉,一月这样,一年也是这样,身体慢慢里不好起来。她现在一个月倒有半个月睡在床上,我和她的娘,大家疼着她,怎么弄法呢?她的性子又很古拙,说了阿大弗卖阿二,唉,我真替她担心事咧。”衣云默然,心中突突的跳荡,一回,老太太又说:“云少爷,你面庞也比从前消瘦得多了。上海地方,我说不宜常住。我劝你还是乡下叔父家里缩缩罢。我家湘林也叫我这们劝你回去。她时常惦记你,你回去了她多个同伴,心里快活一点,说不定毛病就好了。”衣云点点头道:“我是想回去望望湘妹,不知湘妹为甚么只管缩在家里,上海来也不来?”老太太说:“她原来脾气这般,只喜清静,不喜热闹的,我劝她出门散散心,她只不理睬我,还有甚么话说。”
衣云听得,又呆着不响。老太太又摇摇头道:“我家湘林,年纪算小不小了,从前她爷做主意,想把她配给玉吾,统统说好,她哭着吵着只不肯,说要等五年再说。后来福爷又托人来作媒,说五年已过,不知她心里肯不肯?我问问她,依旧不理会,抵死不肯出嫁。现在年纪一年大一年,不懂她心里怎么一个打算,教我们做长辈的,也难替她摆布了。云少爷,你和湘林从小在一学堂读书,真像哥哥妹妹一般,你倘使到乡下来劝劝她,或者她肯回心转意嫁玉吾,让我们好抛开一桩心事。”衣云微微叹了口气道:“只是我和湘妹已好久没见面了,见面时,怕不便说起。况且你们好婆亲娘也劝她不信,叫我哪里插嘴得下呢?老太太,我看湘妹的婚事,还是将来让她自己主张罢。”老太太不住的点点头,既而又说:“她自己有主张倒也罢了,只要她肯告诉我,愿嫁谁,我不论穷苦,一口承认她嫁谁。可恨她自己没主张呀!”衣云道:“姑且等她将来打定了主意,再说罢,叫我劝她,也无从劝起。”老太太默然片晌,又和衣云讲了些家常,衣云便告辞而出。当下一壁走一壁想,湘林如此专心一志的守着我,我再不去安慰她,她真要为我憔悴而死。只是怎么去安慰她呢?第一层,飘泊依人,担不起家室之累。第二层,玉吾眷恋不舍,恐伤友谊。第三层,舅父愿将琼秋许我,琼秋又是一心一意的对我,数载相依,俨如伉丽,一旦舍之而娶湘林,不知琼秋要痛心疾首到甚么田地。唉,身处两难,无可为计,不觉惘惘若失。回到定一里,终夜辗侧,不能入睡。
第二天直到吃饭起身,吃过饭,径往大公书局,适逢汪绮云来访。绮云说:“我现在改了行,新进"千叶影片公司"当演员,月薪一百元,近日正拍《未来上海》一片,那电影事业,利息比较出版书籍来得优厚,将来一定发达。
我不但当演员,还想投资咧。不知你老兄赞成不赞成?”衣云道:“我不熟此中内幕,不敢赞同。”绮云道:“做电影事业,一点不难,只消招演员,请导演,办机器,拍片子化五六千银子,拍成一部片子,卖给南洋一带,着实有利可图。这项新事业,将来一定发达,请你快快也加入团体。”衣云笑道:“我无志于此,听得外边对于演员的名誉,不大好听。”绮云道:“未必尽然。不过偶有一二人不守本分罢了。”正说时,空冀来了,插嘴道:“你们不是在那里讲电影事业吗?”电影事业的确算得最近一种潮流,上海近年平添了不少电影公司,外间有人说'导演满街走,明星多如狗。'其多可知。”衣云笑道:“老兄,你说话留神些。这位汪先生,也是明星之一。”空冀诧怪道:“咦,你也现身银幕吗?那对不起,不过照我眼光看来,电影事业虽不致像交易所一败涂地,寿命也一定不长。因为倡办的一多,份子庞杂,就不免名誉被累,所谓一薰一莸,十年犹臭。名誉一坏,就不能得社会的信仰心,恐蹈从前新剧潮流的覆辙。”
绮云道:“现在有几家公司,名誉还好,所恨那批女明星,太觉放浪不羁。”空冀笑道:“女明星的怪现状,真罄竹难书。我友'百花同日生'新近撰一部洋洋洒洒的明星秘史,叫做《银海潮》,十余万言,也只写得一个粗枝大叶。秘史之多,可想而知。”衣云道:“不知那批女明星甚么出身?”空冀摇头道:“不可说,也有肉林健将,也有鸡群大王,也有弃妾,也有孤孀,一上镜头,都算明星,要在这里寻个幽娴贞静、洁身自好的女子,好说一个没有养,一个已死掉。”绮云插嘴道:“那话未免过甚。十步之内,岂无芳草。”空冀道:“老哥,大概也受了影戏迷或者是星星相惜,不瞒你说,我前天在'月亮公司'席上,眼见有三四位明星,都是肉林老资格,从前三块五块钱上过砧的,听说现在润格飞涨,在三东一品之间,要三十五十元一刀,未免可笑。这东西又不好当古董看待,怎么用得旧了,反要加价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