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道娘姨认差人含糊着,在朋友面上,吹吹牛皮,骄傲骄傲,以为窑子里有恩相好牵记,表明自己有资格逛窑子,等到问他借钱,明白自己上当,只是一时缩不转,朋友面上,决不肯坍此小台,两毛钱为数甚小,便爽爽快快的给她。那娘姨如法炮制,十有九验,你想她本领大吗?她能够猜透嫖客心思,弄此小小玄虚。"小春听得道:"她大概是那一家妓院歇下的老娘姨。"老四道:"也说不定她。现在不知去向,大概满载而归。"小春道:"上海滑头真多。我前天见大顺里弄堂内,一个辰州人,只把一张黄纸写几个字粘在墙壁,有几个路人围观着,说他传授奇门遁甲的,教会你只要四毛小洋。内中有几个人请他教授,他收齐钱,推说小便,一去不返。后来有人路上碰见他,一把扭住他。还说前天逃走,便算奇门遁甲。那人道:"你今天再遁给我看,我佩服你。结果赏他两记耳光。"老四道:"给人捉住,就不算高明。"正说着,走来一人,文绉绉穿一件长衫,手里捏一支白垩笔,小春不认识,老四道:"他叫二先生。"小春道:"怎样先生也入起我们行来呢?"老四道:"独有文绉绉的先生,最易容入行。他手不能提篮,肩不能挑担,无靠无傍,只好走这条路。你不要轻看二先生,他前清秀才哩。拆字念经,文明宣卷,行档做过许多。他现在入我们行,要算高升,他每天专替同行写水门汀上白字,弄得多一二千文至少六七百,莫说折字及不来教书开子曰店,也没许多进帐。"二先生道:"只是上海人肯站定一傍,拜读我大文章的很少。我大文章,路人有十分之八读弗通。读得通的,个个穷得像我二先生一样毕的生司,恨不得要来抢我生意,夺我饭碗。唉!我只恨爷娘从小为甚么替我读书,教我识字,为甚么要我考试,望我进学,害得我这样子苦。倘使从小送我堂子里学烧汤,车行里学拉车,到现在写写意意,决不会吃这几年苦头。"二先生说着,落下几点眼泪,滴在一件七穿八洞的长衫上。二先生拉起长衫角揩泪道:"我一生一世苦头,就吃在这件长衫面上。二十年来,眼见不少可以弄钱的勾当,碍着一件劳什子长衫,错过机会。想不得,想着怨恨起来,只有把眼泪给长衫尝新。你看我这件长衫,那一块不染着泪渍。"老四道:"当初我做官穿的一件天青缎外套,也舍得脱掉,难道你一件竹布长衫,不舍得丢掉吗?"二先生道:"我并非不舍得。当初我爷替我穿上的,我现在立志要带它到阴司里,做二十年吃苦的证据,和爷算一算帐,方出我心头之恨。"老四道:"你脾气这样古拙,一厢情愿,所以要入我们行。只是现在阴司里,人心大变,你老夫子去,不肯脱长衫,依旧做乞丐。老哥呀,你要晓得,大丈夫能屈能伸,长衫着得上,脱得下,长人也要做,矮子也要做,才有饭吃。"二先生道:"我早听你话,财也发了,现在索性强到底,苦到死,换过人身,再特别改良罢。"
两人说着,小春不耐道:"你们俩一搭一挡,孔夫子卵泡,我最恨这副形状。倘使我做财主,就一钱不舍你们。你们识字人,怎不把字一个个充饥,要来讨饭啊!"说得两人全笑了。小春这时,见辰光不早,别过两人去找拍肚皮老枪,等到万家灯火初上,两人穿花蛱蝶似的,往来花街柳巷。这时天忽平冲下雨,两人衣衫尽泾,一时透气不来,忍不住站在弄堂口躲雨,望着民和里楼上一个大房间里,明灯如昼,宾客满屋,粉腻脂香,笙歌并奏。下面两人看得呆了,这时又走来一群小工,对着上面喝彩:"好吗!好吗!"上面一个姑娘,把一只橘子丢下,谁想许多的小工一个也不去拾,走开去了。老枪和小春,也就走向他家索钱,一个拍肚皮一个哼哼调,引得四座发噱。两人走遍北里,已过半夜,走到迎春坊第一弄第一家客堂里,有个相帮,对小春叹口气道:"小皮匠,你清白身家,为甚为来做这勾当?你今儿赛如下了染色缸,我未便苦劝你,你自去想想吧。"小春一见金大,也羞着不语,平空在房间里唱哼哼调,少哼了几哼,讨到一张轿饭帐,匆忙走出。这也算小春初出茅庐,讨饭资格浅,所以碰见熟人,要怕难为情。作者叙述一回乞丐,笔尖上觉得非常枯涩,姑且撇过一傍,润润兔毫,添些色彩。
且说小春等跑出客堂,外面塞进五六位大少爷来。不待金大拉铃,走上楼梯。五位客中末后一位,中等身坯,小大块头,回头对金大细瞧一眼,心中一呆。金大要待招呼,那人转过脸去,一直上楼,房间里一片欢呼声道:"马大少走好!沈大少、言大少、乌大少当心。喔唷,还有小大块头尤大少,你们一淘啥场化请过来介。"尤大少道:"我们在民和里云霞阁那里来。"马大少此时有些醉意,嚷着道:"叉麻雀,摆台面,怎么房间里只有娘姨,先生大姐哪里去了?难道开房间去了么?当下有个小大姐爱珠接嘴笑道:"马大少弗要瞎三话四,老四陪先生远堂唱去哉。"马大少道:"怕大远不远,就在一苹香。"爱珠道:"不要热昏,他到法兰西邓公馆,出一位姓张的堂唱,就来快哉,弗要心慌。"那时尤大少道:"空冀,我们麻雀不叉了,天已不早,你许他翻台面,他不在房间伺候,我们只好放他的生,明天再说吧。"空冀道:"璧如,你不要扫兴,亚白、复生二兄,很有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