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了一念,并答礼道:“我学生决不谎言,数日前尚欲多求于老先生,因受一知己之教,教以反己功夫,故不敢复造公堂。不谓老先生势利中人,怎忽作此英雄本色语?真不可解!莫非假此逢迎,别有深谋以相加么?”县尊道:“一之为甚,岂可再乎?莫说老长兄赦过高谊,我学生感铭不尽;就是水小姐良言劝勉,也不敢忘。”铁公子吃惊道:“老先生为何一时就通灵起来?大奇,大奇!”县尊道:“既蒙原谅,敢求到敝衙,尚有一言求教。”
铁公子见县尊举止言辞,与前大不相同,便不推辞,竟同上马并辔而行。到了县中,才坐定,就问道:“老先生有何见谕,乞即赐教,学生还要长行。”县尊道:“且请问老长兄,今日为何突然要行,有如此之急?”铁公子道:“学生行期,本意尚欲稍缓一二日,以期眷怀。今忽有人进不入耳之言相加,有如劝驾,故立刻行矣。”县尊道:“人为何人?言为何言?并乞教之。”铁公子道:“人即水小姐之叔,言即水小姐婚姻之言。”县尊道:“其人虽非,其言则是。老长兄为何不入耳?”铁公子道:“不瞒老先生说,我学生与水小姐相遇,虽出于无心,而相见后,义肝烈胆,冷眼热肠,实实彼此两照,欲不相亲,而如有所失,故略处男女之嫌,而以知己相接,此千古英雄豪杰之所为,难以告之世俗。今忽言及婚姻,则视我学生与水小姐为何如人也?毋亦以钻穴相窥相待也。此言岂入耳哉!故我学生言未毕而即拂袖行矣。”县尊道:“婚姻之言,亦有二说,台兄亦不可执一。”铁公子道:“怎有二说?”县尊道:“若以钻偷相视,借婚姻而故作讥嘲,此作不可。倘真心念河洲君子之难得,怜窈窕淑女之不易逢,而欲彰关睢雅化,桃天盛风,则又何为不可,而避之如仇哉?即我学生今日屈台兄到县者,久知黄金馈赂,不足动君子之心,声色宴会,难以留豪杰之驾。亦以暖昧不欺,乃男女之大节,天然凑合,实古今之奇缘。在台兄处事,豪不沾滞,固君子之用心;在我学生旁观,若不成全,亦斧柯之大罪。故今日特特有请者,为此耳。万望台兄消去前面成心,庶不失后来佳偶。”铁公子听了,拂然叹息道:“老先生为何也出此言?人伦二字,是乱杂不得的,无认君臣,岂能复认朋友?我学生与水小姐,既在患难中已为良友,安可复为夫妻,若靦颜为之,则从前亲疏,皆矫情矣,如何使得!”县尊道:“台兄英雄,怎说此腐儒之语?若必欲如腐儒固执,则前日就不该到水家去养病了。若曰养病可以无欺自信,怎今日人皆尽言其无欺,而转避嫌,不敢结此丝萝?是前后自相矛盾也,吾甚不取。”铁公子道:“事在危机,不可得避,而必欲避之以自明,君子病其得而下忍为。至于事无紧要,又嫌疑未消,可以避之而乃自恃无私,必犯不避之嫌自耀,不几流于小人之无忌惮耶?不知老先生何德于学生,又何仇于学生,而区区以此相浼耶?”县尊道:“本县落落一官,几乎随波逐流,今幸闻台兄讨罪督过之言,使学生畏而悔之,又幸闻水小姐宽恕从前之言,使学生感而谢之。因思势利中原有失足之时,名教中又未尝无快心之境,何为反舍君子而与小人作缘以自误耶?故誓心改悔,然改悔之端,在勉图后功,或可以补前过耳。因见台兄行藏磊落,正大光明,不独称有行文人,实可当圣门贤士。又见水小姐灵心慧性,俏胆奇才,虽然一闺阁淑女,实不愧须眉男子。今忽此地相逢,未必老天无意。本县若不见不闻,便也罢了。今台兄与水小姐公堂正大,暗室光明,皆本县亲见亲闻,若不亟为撮合,使千古好逑,当面错过,则何以为民父母哉?此乃本县政声风化之大端,不敢不勉力为之。至于报德私情,又其余耳。”铁公子听了大笑道:“老先生如此说来,一发大差了。你要崇你的政声,却怎陷学生于不义?”县尊也笑道:“若说陷兄不义,这事便要直穷到底矣。台兄既怕陷于不义,则为义去可知矣。若水小姐始终计却过公子,不失名节,又于台兄知恩报恩,显出贞心,有何不义而至陷兄?”铁公子道:“非此之谓也。凡婚姻之道,皆父母为之,岂儿女所自主哉?今学生之父母安在?而水小姐之父母又安在?而徒以才貌为凭,遇合为幸,遂谓婚姻之义举,不知此等之义举,只合奉之过公子,非学生名教中人所敢承也。”遂立起身来要行。县尊道:“此举义与不义,此时也难辨,只是终不能成,则不义,终成之则义。台兄切须记之,至日后有验,方知我学生乃改悔后真心好义,不是一时阿所好也。既决意行,料难强留;欲劝一饮,恐怕兄以前辙为疑;欲申寸敬,又恐台兄以货财见斥,故逡巡不敢。倘有天缘,冀希一会,以尽其余。”铁公子道:“赐教多矣,惟此二语,深得我心,多感,多感!”因别了出来,带了小丹,携着行李,径出东门而去。正是:
性无假借谁迁就,心有权衡独往来。
可叹世难容直道,又生无妄作奇灾。
铁公子一时任性,走出东门,不曾检点盘缠。见小丹要雇牲口,心下正费踌躇,忽水家家人水用走到面前,说道:“铁相公怎此时才来?家小姐吩咐小的在此候了半日。”铁公子道:“小姐叫你候我做甚么?”水用道:“家小姐因见二老爷出来会铁相公,知道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