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民乃是唤醒国民之意,国民既被他们唤醒,岂不瞧破他们行为卑陋,贪淫好色,纸老虎既被搠穿,难免没人请教。所以题这民瞑二字,就是教国民瞑目无睹,由他们暗无天日,拆梢打架,吊膀子轧姘头无所不为的意思。
贾少奶素闻这民瞑社内容龌龊,故怂恿媚月阁到此看戏,以便设法拖她下水。媚月阁那知其意,到了民瞑社,只因太迟了,包厢中已没好座位,只有第一排末包着底,还有两个人可坐。贾少奶看这地方与戏台上很为接近,就拖媚月阁一同坐下。这夜做的是外国戏,王漫游扮的外国花旦,裘天敏扮的外国小生,在中国台戏上描摹外国爱情,看得一班中国人拍手不已。贾少奶指着天敏对媚月阁道:“这个裘天敏,可算得新戏班中独一无二的小生。你看他人品既生得这般俊俏,做的戏又十分体贴戏情,怪道人人爱看他。据说他每月包银足赚到三百以外呢。”
媚月阁听了,仔细对裘天敏观看,见他年约二十余岁,身材不长不短,不肥不瘦,面上涂着脂粉,娇滴滴越显得红白,身穿一套黑色西装,雪白的硬领,鲜红的领带,足登高统皮鞋,人材漂亮,站在戏台上,恍若临风玉树。他与漫游虽然做着戏,但两个人四只眼睛,都和探海灯一般,只向包厢中射来射去。瞥见媚月阁看着自己,便连对她钉了几眼,看得媚月阁脸红起来,忙别转头,见贾少奶正笑容满面,目不旁瞬的看着戏。媚月阁把臂膊轻轻将她碰了一碰道:“我看那裘天敏不过扮相好些罢了,其实也不过如此。”贾少奶道:“你莫瞧他不上眼,可知有多少太太奶奶小姐姨太太辈,都当他心肝宝贝似的,你抢我夺。有些人化了钱,还请他不到呢。”媚月阁笑了一笑道:“那班人也未免太风狂了。他不过是一个戏子,有什么希罕呢?”
贾少奶道:“戏子虽然是戏子,但也和我辈当年在生意上一般。不当我们人的固多,把我们当珍宝看待的也着实不少。在他们虽然一般花钱,我们却不能不辨辨高低,挑挑俊丑,遇着年少美貌的客人,钱少些也不妨迁就。若逢年老丑陋的客人,钱多也只可不迁就。这班戏子,何尝不然。只怪中国第一个创设堂子的朋友,只兴了女堂子,没发起男堂子,未免太欠公道。男人在寂寞无聊的时候,便可到堂子中去遣愁解闷。我辈妇女,就使奇愁极恨,也只能闷在家里,没个散淡处。若有了男堂子,像我这般少爷出门去了,一个人在家寂寞。像你这般老爷有了外遇,自己心中气恼,便可到男堂子里去任意攀一个相好,解解寂寞,消消愁闷。待我家少爷归家之后,你家老爷回心转意之时,再行丢手,有何不美。目下我家少爷进了京,未必肯独居客地,一定又在妓院中攀了相好。你家老爷现在和魏姨太太这般恩爱,今夜此时,你在这里看戏,他们两个在家,不知怎样的称心乐意。只有你我二人有冤没处伸,有福不能享,同受这凄凉滋味,说来岂不可恼。”
媚月阁微微叹息,忽又笑道:“老三你今夜并没喝酒,缘何讲出醉话来了?妇女岂可与男子相比,男人逢场作戏,是理所当然。女子若有差迟,岂非是不守妇道了么?”贾少奶道:“亏你也是个女子,竟讲出这种不平等话来,真把普天下妇女的志气都丧尽了。上海滩上,还有什么妇道不妇道,试看一班公馆中的太太小姐们,有几个没有外遇,何况我们堂子出身的人,也是我们自己不喜欢虾夹夹蟹罢了。要是当真干了什么坏事,料想也未必有人敢说我们的闲话。”
媚月阁听她说的话太任意了,深恐旁人听得,传为话柄,忙道:“你大约吸烟吸醉了,谁有工夫和你讲疯话,我们花了戏钱,该看戏咧。”说彼此一笑。媚月阁再看戏台上,裘天敏仍两眼不住向自己这边溜来溜去。他认得媚月阁是北里中一个有名人物,新近做了官太太,手中一定有些积蓄,因此一见她进来看戏,已存心转她的念头。及见她眼光也时时飘将过来,心知有路可走,谅不十分难以下手,故运用全副精神,专注在她一人身上。此时媚月阁由贾少奶处带来的一半笑容,天敏还道是为他而发,见了喜不自胜。这夜的戏原是一出悲剧,天敏在这要紧关头上,也顾不得戏情怎样,就在痛哭之余,对着媚月阁盈盈一笑。媚月阁被他笑得面红耳赤,难以为情。贾少奶用拳头轻轻在媚月阁腿上了一下道:“老二,你瞧裘天敏看上你了,方才不是对你一笑么?”媚月阁道:“你别胡说,他是对旁人笑的。”贾少奶四下看了一看道:“你瞧罢,前后左右,那有一个比得上你这般体面。天敏又不是瞎了眼的,丢了你看上别人。”
媚月阁不睬她,也不做声,留心看天敏的眼光,果不离自己左右,暗想莫非当真看我吗?这人的容貌,果然还生得可爱,可惜我已从了良,倘还在生意上,不妨和他攀一个相好,闲来无事,请他来家谈谈心,也很可遣愁解闷。如今我已作了良家妇女,而且我家老爷,又是极有场面的人,虽然他自己不十分规矩,无如中国从古以来,只有男子可干坏事,女人却干不得坏事。男子做了坏事,便算寻花问柳,风流韵事。女人若做了坏事,却变作逾闲荡检,败坏家声。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。我若结识了天敏,被他知道,还当了得。方才老三所说的一篇话,何尝没有道理。无奈这派道理,只能坐在家里说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