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及至夜来睡到床上,始把日间运同要求各节,一一对他老婆说了。铃荪本与他们父母前后房住,床背对着床背,中间只得薄薄一层板壁。这夜恰值他未曾睡着,所以他二人的说话,都被他听得明明白白。他自己也不免盘算了一夜,颇以为父亲这件事,干得忒煞鲁莽,不该和丈人亲口谈判,理应教母亲向丈母商量,再向丈母对丈人斟酌,那才容易斗笋。如今事已决裂,别无他法,除非叫翠姐自己向他父母情恳。不过翠姐能否愿意,还未可知。好在自己与她素不回避,不如明儿先去试探试探她的口气,再作道理,故他今儿买了二百文豆酥糖前来,本打算一见面就和她开讲此事,岂知见了翠姐,又觉这件事羞答答的很难启齿,只得换一句话头道:“翠妹妹,适才娘说你洗衣裳辛苦了,当真吗?”
翠姐道:“果然洗了一盆衣裳,有些骨节酸痛。”铃荪敛眉道:“我从没见你洗过衣裳,你为何今儿爱做这个粗活,这个本不配你做的,下回别洗罢。”说着将纸包解开,折散一包酥糖说:“这酥糖是大马路老大房买的,说有香焦在内,滋味很好,妹妹你尝尝罢。”一边说,一边先拿半块自己吃了。翠姐心绪万千,那里还吃得下去,摇摇头说:“你吃罢,我不吃这个。”铃荪惊道:“你为何不吃?莫非因我吃了,你生气么?让我吐掉就是。这半块你非吃了不行。”说着走到痰盂旁边,吐了一阵。翠姐不敢拂铃荪之意,忙说:“我吃我吃。”便在纸包内撮了少许糖,放在口内。又见铃荪呕吐作态,不觉嫣然笑道:“你吐什么?谁生气来?你再吐可真教人生气了。”
铃荪应声不吐,一回头见翠姐笑容未敛,面上两个酒涡儿,深深印入双靥,瓠犀微露,星眼流波,比之画中美人,犹多一重生气。铃荪好不心醉,暗想我不知何日能得与她如愿以偿,料她此时还未知她父亲的野心,倘若告诉了她,不知要怎样的失意,我不可在她欢喜头上,伤她之心,因而隐忍不言。翠姐见他含笑望着自己,心知他正在欢喜,也不敢将消息泄漏,令他失望。两个人各存怜惜之心,牢守秘密,面上都堆着笑容,心中各具一种说不出的苦处,彼此默对多时,铃荪才告辞回去。一日夜盘算的话,始终闷在肚子里,没敢出口。铃荪走后,翠姐想起他待自己的好处,又流泪不已。严氏唤她吃晚饭,她推说豆酥糖吃饱了不吃,其实她只吃得一撮,严氏那里知道。到第二天,翠姐忽然头疼发热,但她终不肯教他父母看出有病,仍强挣起来,帮她娘操作,又把剩下的半盆衣服都洗净了。大凡有病的人,最宜静养,再忌吹风,这是中国医道上的旧话。换了外国医生,可就大不相同。他们说身子不爽,乃因血脉停滞之故,须多作运动,更宜吸收新鲜空气。然而中外体气不同,中国人终以服从中国医生的说话为宜。这天翠姐因操作过劳,洗衣时又在天井中受了风,到夜寒热交作,呻吟不已。严氏恐她旧疾复发,问她可要请个医生吃剂药,翠姐回说无须。不意隔了一天,病势更剧。
翠姐本欲瞒过父母,奈身子不由她做主,竟无力起床。睡了一天,运同夫妇颇为着慌,请医生替她诊脉。但医生的能为,只能治身病,治不了心病,他诊出翠姐感受风邪,用的自然是祛风去邪之药。连服两剂,非但毫无效验,而且病势更为沉重,每天只吃浅浅的一碗薄粥。翠姐自知病重,仍不肯告诉父母。有时问她,总回说比前天好些。不过她自己也未尝不盼望病体早愈,因她还耽心铃荪若来探望,见她病了,不知要怎样忧闷。幸得铃荪一连三天没来,翠姐倒反以不见他为乐。因为见了他,又惹愁闷。但她虽然不见铃荪,然而胸中愁闷,实不曾有一时一刻放怀,所以病状有增无减。初还发寒发热,继以咳嗽终宵。她身躯本来瘦似黄花,此时已比黄花更瘦了。讲到铃荪不来望她,也大有苦衷。他自那天回家之后,颇懊悔自己不该不告诉翠姐,彼此也可商量一个融解之法。若让二老相持不下,终非了局。第二天又一想,仍以不告翠姐为妙,因她素来多愁多病,如若知道此事,不免又要伤怀,故而连自己都不敢到卫家去见她,深恐自己粗心大意,偶不小心,露出了口气。翠姐聪明人,不难揣摩出来,反害她无端耽忧,倒不如少与她见面的为妙。
隔了几天,铃荪闷不可耐,觉得这件事,惟有告诉翠姐才好,因告诉了她,虽不免惹她一时愁闷,但愁闷不过一时,若将婚事早一日解决,便可早一日称心如意。若我自己闷在肚内,一辈子无解决之望,这一腔愁闷,岂不要永挂心头么!故他这天公毕,又兴匆匆向卫家而来。见了严氏,始知翠姐卧病在床,铃荪好不着慌,急急奔到翠姐房中,见她拥被侧卧着,双目紧闭,眼眶深陷,几天没见,面上瘦减许多。铃荪以为她睡着了,站在床前,不声不响,不敢惊醒她。眼望着她面上,心中自忖,她这样子,若到了我家,我便可早晚服侍她,也不致丢她一个人独卧房中。偏偏她父亲从中作梗,争论聘礼,令我两个本能相亲相近的人,无端不能亲近。就是我隔几天来望她一次,也因从小习惯,似乎特别通融。倘若来得太勤,就不免被人笑话。但她病到如此模样,教我一天不来望她,如何放心得下。想到这里,鼻孔中一阵发酸,眼眶内不知不觉,流出两行泪来。翠姐本未睡着,闭目聊以养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