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些?儿子记挂你的不得了。还须用手指在眼睛上揩揩,最好能把眼泪揩了出来。我看你还是预先把薄荷锭服些在手指上,少停要他出眼泪,也容易了。他这位少爷还只十一二岁,玩心未退,听了他爷的话,不依道:“父亲,从前不曾对我说,我不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么”你说她脾气凶得很,小丫头被她打得满身血,令我不许叫她娘,叫她烂污婊子,也不许亲近她,亲近了她,也要和小丫头一般吃打的。为什么她现在病了,倒要我去看她?前天去了一次,我遵父亲的命没叫她娘,你为什么要骂我。今天我不去了,你去叫她娘就是。”
荷生大怒,喝道:“放屁!我对你讲话,你敢不听么?少停看家法,打死你这畜生,看你依也不依。”三少爷被他一骂,不等擦薄荷锭,先已眼泪流出来了。荷生命人陪他出去,不许走开。一面回头对老荣笑道:“这种家常琐屑的事情,人人不免,真正可笑。”老荣不便问他什么,也笑着点了点头。荷生摸摸脑门,自言道:“适才讲到那里?哦,想着了,现在木已成舟错的也错定了,任你有多大的力量,不能挽回。幸亏你醒悟得早,到此寻我,并不是我癞痢头儿子自家好,吹牛皮本领大呢,皆因我们律师,他交游甚广,常与官场往来,因他名字题得很好,叫做扑克,官场中人都爱赌扑克,算是时髦派,他们见了我们律师,都要合他一份,说有了扑克,打扑克一定赢的。所以他仗着这个名字,结了无数朋友。公堂上的手面,也格外大了。至于我却是叨他的光,生意忙些。多弄几个钱用用罢了。还有一桩巧事,天天我们扑律师忙得不得开交,明天恰巧逢着他没有堂事,一天的工夫,替你独家办事,岂不格外道地。不过这一次,你那位姨太太可一定要亲自到堂的了。有我们律师辩护,包你们不致吃亏,多少罚几个钱罢了。我明天若有工夫,一定自己到堂,替你们翻译,如其有事,不能亲到,我也一定替你们找一个比我更有能为的翻译上堂,华先生尽管放心。你无论有什么,委托我诸某去办,简直比自己办的更为周到。这不是我胡吹乱道的话,我那一班朋友,无有不知道的,所以做了二十余年翻译,有此一点小小名气。”说罢微笑。老荣听了,自然满意,只说:“最好诸先生,你明儿无论如何,抽一时空,大驾亲自到堂,免得陌生的与我们接洽,亦多有不便。劳了你的神,日后我自己有数便了。”荷生答应道:“是了,明天我一定设法,抽出空来,自己到堂便了。”
老荣大喜,称谢出来。回爱先到姨太太房中。那时姨娘被押之事,姨太太已得风声,肚中颇耽心事,见了老荣,强作镇定,问他公堂上事怎么讲了,你妙计通天,生出这种好主意,想必已把赌案了却,娘姨在那里?我还要谢谢她。老荣被她说得顿口无言,只顾摇头叹气。姨太太又将他骂了一阵,骂过之后,老荣方始开口,把自己请了扑克律师。明儿上堂辩护,必能博回面子。不过这一次,你可再不能不到堂去了。姨太太那肯答应,老荣急了,再三哀告。姨太太明知事已至此,自己决不能再不到堂,不答应老荣,半为自己惧怯,半却是难难老荣之意。嬲到后头,算是答应了,老荣心中才放下一块石头。
次日,姨太太起了一个早,老荣陪着她,同往公堂。果然荷生未曾失信,与扑克律师在休息处相候。见面之下,略有盘问。华姨太太见了律师的黄胡子,颇有点儿惧怕,连说话也不敢高声了,与在家对待老荣时,判若两人。移时,堂上传唤,律师带她上去。昨天那个顶替的娘姨,也在堂下,见了主人,想起自己为他押了一夜,日后还不知要怎样断罪,一肚皮冤苦,都涌了起来,忽然抱头大哭。姨太太见了,恐自己也要和她一般受罪,不免更为耽忧。幸有翻译在旁,不住教她放心休怕,果然请了律师,要紧关头上,大有效验。今天虽几番被问官严诘,有律师代辩,无理中竟会生出理由。问到冒名代替一节,律师也将昨夜荷生的那片言语答复,并承认女流不谙公堂规则,致有此失。今日到堂,情甘受罚。于是辩论终结,二罪并判,罚洋一千元充公。娘姨不该在堂上胡言乱道,也罚洋二十元充公。一件大事,居然了结。
老荣于罚款之外,送了扑克律师一百两银子,荷生二百块钱。荷生嫌二百元太少,着人退了回来。老荣又加他三百,凑成五百元,方肯收下。这一番官事,老荣共损失三千元左右,然而却并未蚀本。因那夜有只筹码箱,锁在姨太太衣橱内,藏着各家的赌本,现款四千余元,分文没肯还给别人。有人来要,推头被捉赌的搜去了,故他扣却罚款开消,还赚进一千多块钱。但有几家小姊妹,知道他们如此行为,颇不赞成,因而绝交的却也不少。这些都是后话。再说那诸荷生得了老荣五百元谢意,还不甚称心,因他指望此案谢意,极少也有千元进款。故肯丢却自己的大事,特地上这一次堂,不意竟打一个对折,岂不失望。你道他自己有甚大事,此事与前书到他家寻访时教导三少爷的那片话,有连带关系,前书既隐隐约约的点缀出来,此时若不表明,岂不令阅者纳闷。我们做小说的,空口白嚼,无非为博看的人赏心乐意,若教人花钱,买了小说看,反要耽愁受闷,如何说得过去。所以我常说,一班做哀情小说的,没有心肝,就是这个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