爿相熟的木器店中讲价,不意熟皂隶打得重板子,讨价非常昂贵,红珏小的上头颇为精刮,嫌价钱太大,再跑了一处木器店。这一家虽与她不熟识,然而店中的帐房先生,却认得红珏,因红珏没事常在戏馆游戏场中消遣。这帐房年纪尚轻,性好玩耍,收了市到处乱走,外间不时同红珏相遇,讲红珏姿首虽然平庸,风头却还十足,欲语叫做臭肉引苍蝇,那帐房便是苍蝇中的一分子,见了她就跟着她脚根儿转。红珏因看她的人多,一向不以为意,不过见惯了,终有几分面善,此刻不料刚投到他这爿店中去买东西,所以红珏见了他,顿觉呆了一呆。那帐房却喜出望外,慌忙抢出一众伙计之前招呼,问她要买什么东西?红珏好不难为情,粉脸涨得诽红,将所要梳妆台的式样,告诉他听了。帐房不住点头称好,说这是考究朋友用的,我这里有样本,栈房中有几张白胚,刚刚做好,还没上漆,现成的却还没有,不过迟寸都是很大的,不知奶奶用在大公馆内,还是哼哼哼哼。底下几个字,没说清楚,然而红珏已听得出此人开她的心,话中带着小房子之意,不由看了他一眼,想骂他一句,岂知这一眼不看犹可,一看之后,倒反不好意思骂了,原来那帐房虽然是个生意人,却还生得干净,衣裳亦甚漂亮,皆因近来生意场中规矩,大凡贪恋几个女主顾们欢迎,必须雇几个少年漂亮伙计,遇有坐汽车马车的女客人前来,推他们出去招待,于是乎自能宾主尽欢,一次交易做成之后,第二次第三次,不须用跑街先生兜览,主顾们自然想到上他那里来了。这也是时下做生意的秘诀,犹之从前有人想开茶馆,雇用女堂倌一般作用。其中最著名的,如某某绸缎店的小宋,某洋货店的小陈,确有生意跟着他脚跟往来的势力,然而木器生意,与绸缎洋货情形不同,那帐房也不是店东特用着招练女主顾的,不过此人常在外间跑跑,喜欢修饰惯了,故而平时的打扮,亦颇考究。红珏虽已遇他数次,却没仔细赏鉴,此时眼光接近,觉这种人如何骂得,因此反怒为笑,说:“你不三不四讲些什么?”
那人见红珏并不动怒,更加得意的道:“没讲什么,我问问奶奶这张梳妆台,要做大的或是小的,配什么房间应用?”红珏道:“你照平常梳妆台的尺寸做就是,何必管我什么房间用。”那人道:“遵命,不过做错了,奶奶可不能退,最好你带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,那就万无一失了。”红珏听他说话轻薄,暗骂小鬼该死,看看他的面上,很有些形容不出,心想此人大约有几分花痴,适才跑垢那一家木器店,讲价的是一个老头子,所以毫厘无让,现在遇着这色鬼,很可塌他一个便宜。因道:“且休多说,我问你这张梳妆台,要多少价钱?”那人道:“奶奶要的东西,不能算数,做好了随意开销就是。不过最好容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,不然只恐做得不合奶奶之意,岂非劳而无功么?”
红珏笑道:“又不是定做全房木器,统共不过一张梳妆台,何用郑重其事,量什么尺寸,你只照我的式样做成了,我一定合意的。到底该多少价钱,必须预先说明,免得日后多话。”那人低声道:“若能合奶奶之意我就奉送也可以的。”红珏一听,暗说该死,他还讨我的便宜。前书交待红珏小头上十分精刮,心想此人色迷迷的,也许肯送一张梳妆台给我,我何不索兴寻寻他的开心,便宜几十块钱,也是好的,因笑对他说:“你当真肯送给我么?这样我倒谢谢你了。你大约是这里的老板罢?”
那人原本是店中一个学生,因作事能干,店东拔升他为帐房之职,还没半载工夫。听红珏尊他为老板,不由心中得意非凡,连话也说不出了,只顾发笑。红珏又气又好笑,问他姓什么?那人回言姓吴,名叫筱山。红珏改口称他吴先生,筱山更乐,问红珏尊姓?红钰实告姓袁。筱山又问公馆何处?红珏也从实说了。筱山道:“奶奶要做梳妆台,我们还有一本最新式的样本,现被主顾借出去了,少停送到府上,请奶奶拣选好不好?”红珏一想,他打算踏进我家门口,照平常买东西看样,原不妨碍,不过他胸中不怀好意,恐有什么举动,被丈夫见了,有关大局。因道:“看样亦可,不过送到我家,恐有不便。”筱山道:“这样我今夜请袁奶奶吃大菜,不知可肯赏光?”红珏听他一步步侵犯进来,本想拒绝的,因她贪送一张梳妆台,不便推却,笑问道:“你打算请我哪里吃大菜呢?”筱山回头见没人窃听,低声说:“一品香好不好?”红珏摇头道:“那边熟人太多,我不能去。”筱山道:“如此请奶奶吩咐哪一家,我就到哪一家去便了。”
红珏想想,闹闹上几家菜馆,西崽都与自己相熟,惟有虹口的海上春番菜馆,是个极小的小局面,永远没阔人插足,而且侍者尽是广东人,辨不出上海的张三李四,自己曾与人吃过几次,虽然地方龌龊,却颇幽静秘密,极容易避过有关系人的耳目,因对筱山说知。筱山此时,听红珏居然肯答应他吃大菜了,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喜欢,莫说虹口,就是外国,他也愿去。当时约定钟点,红珏离了木器店,又往别处买几样零星物件,带回家中,叮嘱娘姨,今夜我有小姊妹请吃晚饭,回来迟早不定。倘若少爷他早回来问你,你可对他这般讲,若不问你,你也休得多言。娘姨诺诺连声。红珏免不得更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