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,二人别去,不到数日,心培走来,送了二十镑,道:“先生回新加坡的川费够了,明日有商船往南洋,我有个朋友在这船上办事,我和先生同去找他便了。”孙谋再三称谢,次日检齐行李,同心培上船,果然一路招呼周到,只觉越走越热。
到得新加坡,那蒋富远的店,是本来记得的,挑了行李,直到富远店来。那店的气局,却还宏敞。店伙导人,拜见富远,说明来意。富远道:“世兄,你令尊想煞你了,时常提起你来就要流泪。如今到上海办货,听说被上海商家,约入救济会往北京去了。”孙谋道:“什么救济会?”富远道:“世兄难道不晓得,联军入京,官商遭劫,官场有官场的救济会,商家有商家的救济会,难道你还不晓得么?”孙谋道:“怎么那些官员,不早些逃命,还要等人家来救济呢?”富远道:“岂敢,逃的也多,剩下的都是奇穷没盘费走的。”孙谋道:“唉,国家定的俸银,也太少了,若是敷余,也好预备些他们逃难的费用,这才算是天恩高厚哩。”富远笑道:“世兄说得刻毒,也难怪你牢骚。”说罢,家人送上机器冰来,果然这天气如火一般的烧,随你挥扇不止,那汗还同雨点般的泻下来。孙谋急欲见母,叫人挑着行李,直往他父亲店中。原来宁子奇是开的药铺,店名华胜,那里有些中国人,固然要服中国药,便有些西人,也很信中国药草,甚至一金镑买数两紫苏甘草,因此宁、魏二公,颇发些财。子盛另是一个铺子,一般发财。闲话休提。
且说孙谋到得店里,那些店伙,如何认得?孙谋和他们说明来历,大家喜道:“原来是世兄回来了,东家挂念的了不得,可惜他上海去了,约莫着也就要回来了。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,快请进去相见罢。”孙谋听了,雄心顿灰,忖道:做了个人,自有家庭之乐,管甚社会国家!中国人生来是个家族主义,那父母妻子的爱情分外重些,再也舍不得割弃的。我既在外国,就不回来,倒也罢了,如今无故思归,到得这里,还役见一个亲人的面,只听人家传说,已经摧动肝肠,惨戚到这步地位,真正是天性之亲,莫之然而然了。一面想,一面走到上房。他母亲早已闻信,手扶着个丫头,从房里走出来,孙谋赶上叩见。他母亲泪流满面道:“我只当今生不能再见你面的了,谁知你倒留得性命赶到这里。你做的事也太胆大了,弄到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,如何是好?”孙谋道:“母亲放心,现在的世界,也不靠定祖国做事业,孩儿有了本领,那里不可去,我们既然在此创下些基业来,强如在中国受那肮脏的气。”他母亲道:“虽如此说,我却觉得家乡好。不说四时寒暖得宜,只几家亲眷来来往往也有趣味。如今弄得孤凄的了不得,况且受了那湿热之气,身子天天疲软下来,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。我偌大年纪,也想有个孙男孙女玩玩,免得老景凄凉。你媳妇是不知死活存亡,叫我放心不下,听说中国拳匪大乱,外国兵都来了,不知道那瓜洲关事不关事,我很觉担心。”孙谋道:“不关事的,拳匪是在北方骚扰,幸亏山东巡抚有主意,没放他到江南来。契辛住的地方,僻在乡里,要算如今中国的桃源,再也没事。至于那外国兵,是有纪律的,不至扰害人,况且也到不得瓜洲。”他母亲道:“原来如此,我只盼瓜洲没事,以外随他去反乱,也不干我们事。”这句话,说得孙谋愀然不乐,忖道:中国人不明白社会主义,单知道一身一家的安乐,再不然多添几个亲戚朋友,觉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干他事似的。意见如此,如何会管到国家的存亡?我幸而先天中中的毒少些,又读了几本书,才把这气质渐渐变化过来,今听母亲如此教训,倒是中国家庭的总代表,我且婉言讽谏试试看。想罢便道:“母亲爱惜儿媳的心,真是太过了,孩儿的意思,倒觉得祖国人一般可怜,这回拳匪作乱,杀掉二毛子不知凡几,听说直隶山东路上,树林里挂着一颗颗的人头,那河边坡下横的死尸,也没有数目,逃官逃幕,家眷受累的,不止一家。洋兵来了,又痛杀拳匪一阵,这是一定的道理。我们中国人,自己先相杀害,再等人家来杀,母亲知道是甚原故呢?”他母亲道:“我如何得知。”孙谋道:“这是各不相顾的原故。譬如我们只知顾我们一家人,再不然顾到至亲上,再多也不过顾到朋友。以外的人,便觉得陌路一般,随他死活存亡,不与自己相干。甚至为了钱财,害他的性命,不但强盗打劫伤人,即如做官的,在上司面前谗害同寅,挤掉了他,我便能得意。做生意的,彼此相妒,跌落价值,以广招徕,挤倒了他的店,我的生意便好。读书的人从没有肯佩服人的,不说人不好,也显不出自己的长处。像这几种念头,都是藏了个杀人的心肠。太平时世,名为暗中相杀,一朝变乱,那杀人的性质发现出来,这才快其所欲。其实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一般,用心不过分个强弱罢了。所以中国人,只能杀中国人,见了外国人,就伏手伏脚的听他杀,这是什么讲究呢?原来软弱的人没有不怕强的,要是外国兵没有枪炮的利害,他们也敢杀他的。野蛮杀人,本是无用,一遇打仗的事,定然没命奔逃,像这般终古不变。一处土地被人家割去,处处的土地,终归不保。假如我们中国人换了一副心肠,知道大家卫护自己的同国人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