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告辞而出。黄通理去到学老师斋中。谈起:“前日送考回来,有个贵本家,叫黄祸的来见,带着一封广东来的信,说你足下要办学堂,并不禀官,也不来同兄弟商量,却先同一位衙门口的书办,串通了别处教堂里教民的妻子,在外面招摇。足下是老实人,都被那书办作弄,兄弟想开学堂的事,自然听地方官主裁,我这里都不便越俎,何况足下?至于同教民交涉,尤其非我辈所宜,他们当书差的,口张为幻,极其可恶,足下断不可受他的愚。我这里又接着移文过来,说学堂已奉上宪催办,将来倘然办起来,总是几位乡绅主持其事,我代足下谋个散习位置,岂不安逸得多?”
黄通理听了答道:“这事尽可请老师察访,如果晚生同那书办有在外招摇的实据,也瞒不过敝本家黄祸。如今我们这地方并无人讲起,反是广东隔了几千里路,倒有信来通知老师,不是晚生顶撞老师的话,只怕老师倒受人之愚了。至那教民的妻子一句话,更加胡涂,那是张开化张书办的亲眷,同贱内结拜姊妹,一向在广东那边,习的外国医,此番回家,路过此地,那日大家送他上船,在岸上大家讲到开学堂的事,托他到上海带点学堂应用的书回来,给大家预备,将来叫子弟进学堂用的,这也寻常之事。”
那学老师听到此处,心上一愣,就支吾说道:“莫非是此人仍回广东,以讹传讹,说出来的?我这里来信是真,并非兄弟说的假话。”便将黄祸送来的一封广东信,给与黄通理阅看。黄通理接来看时,分明就是黄祸的笔迹,内言:张开化欺他本家黄通理懦弱无知,串通外来教民之妻,借着学堂,敛钱入私。学堂为新政发端,岂容蠹吏嫁名行骗?要请老师查明,详禀重办。末后又言:地方上如果开办学堂,敝友黄某,可任经理之责,也请切实保举。他那本家黄通理,若是并不知情,也可开脱其罪,酌充分教习云云。黄通理看完此信,问道:“老师同这位写信的人自然很有交情,晚生却同他不相闻名,何以也替晚生着力,是所不解,这其中必定另有一个因头。”老师道:“这倒不明白了。”黄通理笑道:“老师不明白,晚生倒有点明白的意思,一定老师受了敝本家之愚。老师的话不假,这封信却是假的。老师不认得写信人的字么?”老师道:“这种信还不是请人代笔,何以见得是假?”黄通理道:“要就是请敝本家代的笔,见了敝本家,且请问问他看。晚生承老师的吩咐,决不多事。老师也弄清楚了,晚生再来奉教。”说罢起身兴辞。
那老师反弄得一团疑心,想了半天主意,打出一个回信稿子,请黄祸过来,叫他代誊,誊好了细对笔迹,方知来信也就是黄祸捏造。当时并不揭穿,后来又请了几位门生,连黄通理一并来吃便饭,才问清黄通理与黄祸两人的前根后苗,老师就置之不问。直等旧任官已经交卸,新任官接印之后,黄祸又去到老师处怂慂其事,被老师大加申斥,只才没趣而罢。原来黄祸妒恨张先生,既想拿奸情诬陷他,又要拿学堂的事诬陷他,后来打听奸情,是万万牵搭不上,就不说起。这学堂的事,写过信,把他那广东道台的朋友,拜过那陈膏芝的陈少爷,也着实从中媒孽,并自家替自家挖当了许多。只是广东朋友,总无回信,陈少爷总不得见,他便造这一封假信,不想就败露得这样快,偏偏还败露在黄通理眼内,那学老师是好好先生,却也不曾对他说是黄通理看出来的。
光阴迅速,黄通理家的房子业已修理完工,觉迷庵捐办女学堂,也经新任官批准,而且新任官将书院改并学堂,以及清查寺产、开办警察诸事,一切都有了眉目,迥与那旧任官不同。但是这地方上久已闭塞,人心风俗,鄙陋不堪,一旦风气初开,多还有顽固社会百般阻挠,所以各事草创起来,不但全无精神,连形式也是杂乱无章。有些高明子弟没有得着新学的皮毛,反中了新党的习气,就如瘟疫一般,一时传染开了,倒叫施医的无从下手。因此那老成保守的一派,目中看见此等人,只是头戴草帽,脚穿皮靴,耳中听见此等人只是讲流血,只是口口声声“平等自由”,及至考究他的人格,却腐败到了极处,就竭力的批驳他们,死命的排挤他们,把他们的污点,抹杀了全社会的新理。这一班人又反唇相稽,弄得彼此反对,始而反对,继而抵抗,越抵抗越隔膜。那保守派分外的坚持俗见,维新派也分外的激烈猖狂,其实新不成新,旧不成旧,旧的讲忠君爱国,不过在功名富贵上着眼;新的也讲爱国爱种,做起书来,刻在纸上,登在报上,开口闭口“四万万同胞听者”,无不淋漓痛快,句句动目,字字惊心,却是说话高兴,连自己的老子都要活活杀死,说他是野蛮,不配做文明人的老子。这就讲没有三纲,不论名分,难道自己的老子不算黄帝子孙,不是同胞同种?若人人都看得野蛮,可以杀了,还保什么种来?还说什么曾国藩杀戮同胞的话呢?
闲言少叙,却说黄绣球把那两个尼姑安顿下来,觉迷庵布置出去,眼看已是腊尽春回,只不见毕太太回转,又无音信接着,其中不知何故。数月以来,与黄通理、张先生大家同心办事,两个尼姑经不住黄氏夫妇早晚的教导劝化,头发养的渐渐长了,知识也改的渐渐通了,不过一个已老而无用,一个虽在中年,不甚识字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