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,最强最横的国都惟有晋、楚二君了,他的地方几及数千里,兵车极其多,士卒极其众,粮草可支三十年,财宝可稽数万镒。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人人猛悍,个个豪强。有了这些声势,这些威力,自然按捺不住那一点雄心。专要侵人边境,伐人土地,毁人宗庙,灭人社稷,夺人子女玉帛,使人跪拜趋承。所以,那方隅之域、十室之邑,孰不畏惮慑服?孰不损削凋零?皆被晋、楚之君恃其强大,恣其桀骜,偕纠桓而讲武,进韬钤而谈兵,觑着子男的国土犹如弹丸,比着自己的势位俨然天子。故此其间有称臣称妾的,有奉教遵令的,有贡献方物的,有出妻献子的,有肝脑涂地的,有苟延性命的,有借势要君、求荣反辱的,有失时昏昧、抗衡立毙的。惟有这蕞尔之郑,其封建之所恰好与晋、楚为邻。那楚国还略远些,惟有晋国切近其界。这郑国若无贤臣治乱持危,也难保山河颠沛,所赖得这位子产大夫辅佐其主简公,不至孱弱失所,又不至晋楚所吞。正是:
欲匡厥辟非难事,但得高贤可易图。
这也不在话下。且说郑国相近,还有一个最小的国都名曰蔡国,地方止得一二百里,是个不生豪杰的去处。但知阿附取容,不识策安计治。那蔡地又接着楚国的疆界,两边声息相通。蔡君畏惧楚国之强,欲保首领,不怕你不去称臣纳贡,求为附庸。因此,反藉了楚国的兵威,不知个进退大小,不揣个可否是非,到时时与晋国作梗。或是晋人往蔡经过,那蔡国倚仗楚势,不是阻绝关梁便是劫其财货。所以晋人甚是怀恨在心。其时,郑简公方要与晋国连和,那晋君道:“寡人深与蔡国有隙,若要晋、郑通和,除是郑邦侵夺蔡国才可永为和好。”这郑简公闻知此语,恨不得立时夺了蔡国献与晋君。若是不侵蔡就不保郑,要保郑必要侵蔡,所谓骑虎之势不得不然的了。即日坐在朝堂召过子国、子圉两位大夫,授以侵蔡之旨。子国、子圉得令即出朝门,到演武场中点起精兵劲卒,离了秦洧之墟,直入蔡人之地。只因蔡国没有高山峻岭、险壑大川为其屏障,兼之承平日久,国内未曾整戈备甲、选将练兵,怎当得郑国之师攻其无备,出其不意。这正是:
明枪容易躲,暗箭最难防。
却说子国、子圉统了大兵直入蔡地,蔡君方知,荒促之中点兵选将与郑国交锋,一将当先挺身出马与郑人交战,子国、子圉抬头一看,你道那将官打扮如何?但见:
戴一顶束发冠,金光灿烂。披一副护身甲,杀气迷漫。穿一领艳艳红袍,系一条飘飘绣带。左挂雕弧一柄,右悬羽箭一壶。提一杆斩将三尖刀,跨一匹追风五花马。
子国、子圉却认得他是蔡君的公子名燮,心中暗笑道:可见蔡国之小,怎么头一阵交锋没一个勇将出马?却教这个乳臭之人前来犯阵。当时抡动枪刀战不数合,子国、子圉二人打个照会,即便诈败佯输,领着军马四散奔溃,那公子燮不知是计,催动兵卒肆情追赶。约莫数里,郑兵依旧合围,登时将蔡国军兵生擒活捉,乱砍横挑。公子燮见势头不好,急欲逃出重围,怎禁得密密匝匝,浑如铁桶,便是那水漏也不能走漏出去。公子燮好生支撑不住,只得尽力死战,早被子国、子圉奋勇当先,把公子燮生擒下马,押入囚车,又侵了蔡国一分地方,即命俾将屯守。然后班师献俘,简公见了十分大喜,随即犒劳三军,又写下书启,把公子燮囚解晋国,听其发落。那晋君也不把公子燮加刑,但罚为奴仆承侍左右,遂与郑国连和。此时,郑国上下之人尽道从此有晋国为我声援,那怕后生他患,独有子产一人不满此举,向其父子国说道:“孩儿按其天下的形势、国是的利害、祸乱的胎基,历历然不间以寸。”子国道:“汝有何所见如此侃侃议论,凡事体系乎邦国的就不可凭臆而出,逞了机巧必遭叱辱,小则丧位,大则累亲败族。况无官守言责,更宜卷舌闭口,莫惹非灾。”你道子国为何将此危言以示子产?只因子产年纪尚小,未曾为郑国大夫,所以有此言语。正是:
严父从来有,严辞是所咏。若非亲父子,孰肯意加裁。
却说子产闻了子国这篇说话,便应道:“父亲所言深为至理。但人臣一日致身,何事不可申言,何患可以畏避?孩儿且不论他事,即以今日之事说与父亲知道。”子国道:“今日有什么事?”子产道:“侵蔡之事。”子国听得子产说此四字便晓得是揭其短处了,觉得有些怒色,应道:“这是主公命我与子圉同做的。你今日这般说,敢是我有什么差么?”子产道:“据孩儿之见,似觉差些。”子国道:“我怎么就差?”子产道:“父亲做事岂差,只可悯做人主的。”子国道:“人主如何呢?”子产道:“若是人主既不修文,又不尚德,专喜夸张戎旅,一旦于无意之中,朝夕之内获有武功,是兵家之明忌,尤为小国之不宜。”子国道:“何为不宜?休为好言所误,致有驷不及舌的懊悔。”子产道:“父亲有所不知,前者侵蔡虽立毛发之功,实种倾天之祸。”子国道:“侵了蔡,得了蔡国的地方,媚了晋,得了晋国的欢心,怎么不算是大功,倒有大祸?”子产到此不觉慷慨抵掌,说道:“父亲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岂不闻黄雀食螳之事乎?”子国闻言愈增其怒。子产之言虽激,实有至道。故后人读到此处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