遛半年,把华鸿山的两个儿子玩诸股掌之上,多少总有些轻薄罪过。但是平均计算,毕竟功多过少。唐寅的过失不过游戏结婚,带些欺诈性质。
其实华老并不吃亏,去了一个丫头,造就了两个儿子。经着唐寅几个月的指导虽然不曾医好他们的呆性,但是他们的文窍却就此开通了。以后延请西宾便易着力。后来呆公子得取功名,华文官居内阁中书,华武官居礼部主事,这是谁的功呢?这便是唐寅教导之功。这是什么的代价呢?
这便是牺牲一名婢女的代价。可笑东亭镇上华姓子孙,对于这桩事讳莫如深,而且严加取缔,不许唱弹词的在附近一带弹唱《三笑因缘》。似乎唱了《三笑因缘》,便是出了华姓上代的丑。宛如苏州申时行的后裔不许唱书人在苏州弹唱《玉蜻蜓》一般。其实唱了《玉蜻蜒》确乎有关申姓祖先的名誉;唱了《三笑因缘》,并不损伤华姓上代的名誉。其中虽有两个踱头,似乎惹人发笑,他们认为不名誉的大约在这一点上。实则赋性愚笨本于天禀,和名誉二字无关。况且华文,华武读书也有成功的希望,赋性愚笨的并非终于愚笨。结果又说到华老居官清正,所以痴儿也会改变了性质。似这般的竭力抬举华氏,这部《三笑因缘》更无严加取缔的必要了。……
到了十月初一日,华老又到苏州庆贺亲家杜翰林嫁女之喜。其时苏州城里,最热闹的惟有天库前文解元的府第。
三天以内已是挂灯结彩,文姓的大厅唤做玉兰堂,是苏州有名的厅堂。苏州城中的仕宦人家,大抵以厅堂越大为越有面子。苏州六城门,号称两只半大厅,文姓的玉兰堂便是两只半大厅之一。堂高数仞,榱题数尺,画栋雕梁,上面都点缀着纱帽翅。所以玉兰堂又称纱帽头厅堂。十月初三日一娶双妻,一位是城隍庙前杜颂尧杜翰林的千金月芳小姐,一位是因果巷李一桂李典史的令嫒寿姑小姐。江浙一带的文人学士送来的贺诗、贺词。不计其数,洞房之中张挂都满,惟有祝枝山不送片纸只字。到了结婚前数天,文徵明笑向祝枝山说道:“老祝,你又是大媒,又是老友,你的贺联为什么不早早送来?”枝山道:“我已预备着两副新房联,一副挂在新夫人杜月芳的妆台前面,一副挂在新夫人李寿姑的妆台前面。两副对句只做成一副,还有一副须待临时再做,以便即景生情,还有好材料可以采入。好在对联是现成裱就的,临时挥洒,不费什么吹灰之力。不过有言在先,我老祝的对联比众不同,须得占着一个最好的地位,你在两处妆台前面须得留出挂我老祝贺联的地位。
如果把我的贺联挂在门背后,以及马桶脚边,我是不依的。”徵明听了只得诺诺连声。
到了十月初三日,早起便有微雪,祝枝山清晨便去贺喜。祝童捧着两副空联到了文宅,枝山便吩咐祝童磨墨伺候。但见他落笔飕飕,无多时刻,早把两副贺联写就了。挂在杜月芳小姐房中的一副道:
雪降春前,今夜不知五六出,
梅开岭上,小阳初入二三分。
挂在李寿姑小姐房中的一副道:
月在那厢听壁脚,
魂消真个抱砖头。
祝枝山不待墨干,便令祝童分挂在两处新房里面。文徵明见了,觉得老祝的两副对联未免谑而近虐。第二副“月在那厢听壁脚”,分明说月芳便住在隔房,徵明和寿姑定情的当儿,防着月芳潜听消息。“魂消真个抱砖头”,取笑寿姑那天把徵明当做乱砖头,观在却要抱着砖头而眠了。这句哑谜儿,旁人见了都莫名其妙。徵明的意思,这一副还可张挂,惟有第一副措词太不雅驯,挂在房里任凭什么人都要拍手大笑。便是新夫人杜月芳见也也觉难以为情,定要嗔怪丈夫不该把这淫词儿挂在房里惹人耻笑。徵明见了枝山,便把这一番意思央告老祝,求他另换一副对联,休使自己为难。枝山手捋着须子哈哈大笑道:“衡山,你枉为一榜解元,连这些很浅近的文理都弄不明白。你以为这一副对联太不雅驯‘淫词污了龙蛇字’么?那么,你自己不怀着好意,叫做淫者见之谓之淫,雅者见之谓之雅。”徵明道:“你休强辩,雅在那把?这五六出、二三分亏你这支笔写得出来?”枝山正式说道:“衡山,你听我说,我为着你是王少传的得意门生,规行矩步,很有几分道学气。所以我写这副对联规规矩矩的撰成上下联二十二字。比着小雅,大雅还得雅过十倍,可以播于管弦,可以刊于金石,可以馨香俎豆,告之天帝,可以钟鼓玉帛荐之圣贤。可以张挂于明伦之堂,可以实贴于大雄之殿。”徵明摇手道,“好了好了,这般肉麻颂词亏你说得出!我却听不进。究竟雅在那里?请你老实告我!”枝山道:“天下怎有不老实的祝枝山哉?你听我说,凡是新房中的贺联,都带些游戏性质,惟有老祝这副对联只不过描写时令,对于你们的宴尔新婚—字不提,上联‘雪降春前,今夜不知五六出’,只为今天下过一场雪,到了夜间难免大雪纷飞。春前的雪原是很好的。‘雪飞六出,预兆年丰。’不过老祝的眼光是靠不住的,究竟五出六出,那里看得明白?所以道一句‘今夜不知五六出’,这明明是指着瑞雪而言,你却误会在云情雨意上面,这是你自己存着邪念。‘歪嘴吹喇叭,一团邪气。’这不是淫者见之谓之